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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位思考一下吧,總指揮大人。發生過那種事之後,你又怎麼能信任彆人?”

通訊視頻中的男人,神色沒有絲毫改變。

“我不能阻止你產生這樣的假設。我承認,這種不信任感是沒辦法徹底消除的……除非我將總指揮的權利移交給你,讓你帶領所有人類去尋找新的家園。你願意嗎?”

第146章 雨季

在白典看來這不是必須回答的問題, 甚至有可能導致談話雙方主被動立場的互換。可是首領偏偏狠咬了一口魚鉤。

“我對逃跑沒興趣。”

他毫不掩飾對於移民計劃的厭惡:“一邊喊著地球母親這種自我感動的屁話,一邊把環境糟蹋得千瘡百孔,然後一走了之, 去搞什麼外太空殖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屠殺外星的原住民,然後慶祝外太空版本的感恩節?”

“有關移民倫理的問題,指揮部成立了專門的審查機構, 有很多哲學家和社會學家會負責研判。我相信過去的那些錯誤不會再重演。”

總指揮稍稍靠近鏡頭,視線仿佛能穿過屏幕,與首領對視。

“我充分尊重你個人的意願,也對你的勇氣表示欽佩。但恕我直言,你留在地球的這種行為又何嘗不是另一種逃跑?逃離那些需要你的人們。”

“這是我的選擇,我的自由,彆拿道德來綁架我。”

首領豎起滿身的尖刺:“現在我隻是和你談交易,公平交易。”

“的確, 你是自由的,我也沒打算強迫你。”

總指揮退讓一步,卻開始了看似被動辯解的主動攀談。

“你看,現在是你要將幾十條人命托付給我。按照公平交易原則,我也必須給你相應的等價物。但是能夠和人命做等價交換的,隻有彆的人命。甚至有人認為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根本就不能交換。所以這注定不可能是一場公平交易, 你也永遠不可能完全信任我。”

的確,一旦飛船離開地球, 所有人的性命都完全掌握在了總指揮這一方的手上。就算他單方麵撕毀契約,留在地球上的首領又能做些什麼?根本什麼都做不了。

默默旁聽的白典在心裡歎了口氣, 這也是為什麼他越來越覺得這次談判就像一場小孩試圖反抗大人的鬨劇,隻是徒勞。

首領顯然也明白這些, 而且他並不憚於戳破。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場的談判根本就是白費力氣。是我有求於你,就必須無條件聽從你們的安排?”

“不。”

總指揮正色:“我的意思是,這不應該是一場交易。地球上還有很多情況類似的群體。我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想讓所有人放下芥蒂。所以必須詳細了解這個群體的需求。這不是交易,不是談判,而是谘詢。”

……立場果然變了。

白典聽得清楚分明,隻用了短短幾句話,總指揮就將彼此間的對立狀態轉化為了夥伴關係。

這的確是個熟諳言語藝術的男人,比起我行我素的沙漠首領,是更加善於操縱社會關係網的領袖。

但是社會同樣需要沙漠首領這樣尖銳耿直的聲音。

“我要你以移民總指揮的名義發表公開演說,承認過去地下庇護所時代犯下的錯誤。給予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他們應得的道歉和名譽。我要你譴責那些罔顧人性的剝削者,那些肆意踐踏人命的特權一族。我要你向全世界強調,無論在地球還是在宇宙,無論現實還是夢海,人永遠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違背它都將被嚴懲!”

“可以,撥亂反正,這也是我們樂於見到的。”

總指揮回應得直白誠懇:“未來的太空社會需要建立健全新的法律體係。對於各個庇護所和基地的舊有勢力,必須破除洗牌。對於那些犯下過反人類罪責的人,我們絕不姑息。”

這種話是可以隨便擺在談判桌上說的嗎?

白典又開始懷疑自己剛才的判斷了,總指揮也太不拿他們當外人,剛才的話萬一被錄音並且傳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除非……他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除非對方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控這場談判內容的傳播範圍。

畢竟,談判也好,谘詢也罷,這從來就不是一場對等的交流。

但至少目前看來,雙方是站在了同一條船上。

首領的第二個要求,是為所有登船的人提供身份保護,避免他們因為過去的身份和經曆而遭遇歧視等不公待遇。

至於第三個要求,讓包括白典在內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他要求將發生在沙漠中的這段曆史記錄下來,以箴言的形式鐫刻在黃金洗禮盤上。無論人類流浪到多遠的地方,無論生命更迭幾代,隻要信仰不滅,這段曆史和它背後的教訓都將永遠存在下去。

第二個要求不成問題。至於第三個,也很快得到了總指揮的回應。

“作為無神論者,我認為這是個很好的建議。但原則上,洗禮盤的處分權在於宗教委員會,我唯一能向你承諾的是我會努力爭取促成。”

說到這裡男人停頓了幾秒,話鋒突變:“但是相應的,我希望你能考慮答應我一件事。”

反客為主,開始倒著提條件了……

白典心裡一緊,正想著要不要提醒首領小心陷阱,卻沒想到總指揮的話再次怔住了所有人。

“我希望你也能一同離開地球,並且加入到移民艦隊的管理任務中來。如你所見,即將離開地球的是人類曆史上空前龐大的遠征隊伍。其內部的複雜性,各種矛盾衝突遠勝過任何一個已知的國家。管理這樣複雜的隊伍需要複雜而又和諧的係統,我希望你能成為其中的一員。”

“你要我為你做事?”

首領仿佛聽見了什麼天方夜譚。

“是,但這也是為了你自己。你提出的三項要求無非是拿我的個人名譽、拿宗教信仰這些精神層麵的東西來擔保。可在未來複雜多變的環境中,貴族瞬間可以淪為囚徒,信仰也隨時會被解構甚至踐踏。比起那些形而上的保證,真正把權力緊握在自己的掌心裡,難道不是更可靠的選擇?”

“所以?所以我必須為了維護他人的命運而舍棄自己的人生?隻因為他們曾經在我的庇護下停留,所以我就必須負上一生的責任。因為我幫過他們,所以我就必須犧牲自由,去貫徹所謂的正義?”

“恰恰相反,我是在拯救你的自由。這世上並沒有絕對的自由,它總是相對於約束而存在的。想象一個隻有你留下的世界吧,你的腦海裡銘記著人類喧囂嘈雜的過往,眼前卻隻有永恒的死寂。巨大的落差像瀑布撞擊著你的心理防線,總有一天會讓它潰不成軍。到那時候,你所謂的自由不過隻是斷了線的風箏,身不由己罷了。”

旁聽的白典冷不丁地打了個寒噤,一種自從來到第三自然之後就幾乎再沒有被想起過的恐懼感重新爬上了脊背,那是對於孤獨的下意識排斥。

就在這時,總指揮和首領的對話戛然而止,而首領居然轉過頭來看向白典。

他問:“我該怎麼辦?”

話音剛落,首領、基地指揮中心和葉初明等人全都消失了。白典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準備室,原本空蕩蕩的房間裡多了一塊熒幕,上麵正是回眸凝視著他的首領,仿佛依舊等待著他的回答。

“如果是我,我肯定會跟著大部隊一起離開。因為我討厭孤獨,絕不想成為被留下來的最後一個人。”

白典說出自己內心的答案。

“可我也能夠理解首領的心情。窮儘自己的一生去為彆人服務這很高貴,但每個人都隻有一輩子,為自己而活更是天經地義。說到底,能夠為一個人的生命徹底負責任的,隻有那個人自己。與其希望被人帶領、保護,不如努力完善自我,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正在這時,熒幕上突然有了動靜——鏡頭切換到了基地外圍,那是一大片遼闊的戈壁荒原。蓮灰色的天空積蓄著濃厚的烏雲,緊接著打雷閃電,不一會兒竟然落下了浩蕩的雨瀑。

熒幕裡的時間飛速流逝,雨停之後,黑褐色的荒原上開始泛出一層薄粉色,而且越來越濃烈。那是千萬生機勃勃的花朵,趁著雨水的滋潤拚命從地下湧現出來。

又過了一陣,基地的門打開了。成百上千的人類從地底世界湧向地麵。他們不再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如同數百年前那樣自由行走在地表之上。他們來到花叢中間緩緩跪下,親吻著新鮮柔嫩的花瓣;繼而五體投地,任濕潤的泥土沾上蒼白的皮膚。

而後,他們的□□將不再與大地分離,他們的“靈魂”則將通過小小的傳送裝置返回到蟄伏在地下的船艙。在不久的將來,在一場流星雨後的午夜,從冬眠中蘇醒的飛船即將承載著數以億計的“靈魂”飛向不可知的未來。

這其中是否有沙漠首領和他的眷屬?白典並不好奇問題的答案。有或者沒有,都無需審判。

當眼前的花海逐漸朦朧,這漫長的一課也終於到了儘頭。倒數計時的音樂和放鬆程序結束,白典在夢之繭中睜開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恍若隔世。

“歡迎回來。”他聽見有人站在繭外說道。

是夏夷光,在他身旁還有同在哨兵班上的嚴平和葉初明。三個人看起來都很輕鬆愉悅。尤其是葉初明,對於白典早就沒了最初的生硬和怠慢,隻剩下徹底的心服口服。

——畢竟,白典在最後的副本裡琢磨出“利用異空間為物體無限加速”的技巧,幫助葉初明從消極防禦型哨兵轉型成為了攻守兼備,是他生命中重要的轉捩點。

其他人的情況也與他們差不多,大多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交流著副本中的所見所聞,夾雜著一些惆悵和感慨。

在離開教室的路上,穿過人群白典瞥見了星流——他站在培優班學生中間,身旁依舊是鹿澤和方海。雖然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但從神情來看,方海在副本裡的表現應該挺不錯,因此頗為得意;而星流則顯得有些壓抑,甚至還能品出一絲落寞。

也許是向導的天賦使然,鹿澤仿佛感應到了白典的視線,扭過頭來,露出了靦腆又明媚的微笑。

可還沒等白典想好應該如何回應,她就被星流和方海一左一右帶走了,三個人朝著教室的後門走去。

白典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著他們的腳步,直到沉寂了好久的輔腦突然響起了消息提示音。

【下課了嗎?待會兒帶你去外麵走走,吃點好吃的。】

第147章 再見洗禮盤

用不著掰著手指頭計算, 白典清楚記得上一次見到衛長庚還是一周前的事。

對方難得主動提出見麵,而且還要給“獎勵”,這種好事怎麼能錯過。離開教室後, 白典衝回公寓洗了個戰鬥澡、換了身衣服,再仔細捯飭了一下儀表。差不多捱到黃昏時分,才按照約定來到水晶塔南校區的西門外。

東門附近就是教師公寓所在地。因為遠離學生公寓和教學樓, 街上人氣不旺。路口的車位上停泊著幾輛無人車。白典一路對照衛長庚給的號碼對過去,很快找到了正確的那輛。

剛拉開車門,眼前撲來一道金光。

“獰貓貓!”

許久未見的大貓打著呼嚕,用肥厚的前爪抱住白典的大腿,蹭著自己毛茸茸的腦袋。

“來啦。”

獰貓的主人自然也是心情不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白典幾回。

“喲,沒見過,啥時候買新衣服了?”

白典用力呼嚕了兩把擰貓, 這才彎腰坐進車裡,一手關上車門。

“隨便買的。”

他故作隨意地回答:“同學介紹的一家夢海買手店,網絡評分挺高。這不是快換季了嗎,就挑了幾件。”

“可以啊,還挺會過日子。給我這個監護人省心了。”

“得了吧,沒遇見你之前這麼多年,我也不好端端活過來了。”

曾經給予過白典不少安全感的“監護人”三個字, 突然變得有些刺耳。他皺了皺眉頭,決定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已經是個健全的成年人, 不僅能夠自理,而且還能做更多。

於是他也上下打量了衛長庚一陣子。對方倒是沒穿教師製服, 卻換了件老舊的棒球外套,款式倒是減齡, 隻是印花都斑駁了,看著有點寒酸。

白典莫名想起以前在法醫科室裡,有同事私下議論中年領導,說他自從結了婚就開始不修邊幅,還整出了啤酒肚,這是把老婆騙到手就開始擺爛,本質還是不夠重視,懶得取悅對方。

“下次我也給你挑幾套吧,學校又沒硬性規定老師必須穿製服……偶爾換換形象也能收獲更高的人氣。”

“我在學生裡的人氣已經很高了,再高怕是要出問題。”

衛長庚給了一個哭笑不得的回答:“精化學院不就有個老師因為被學生告白,還和自己的哨兵鬨了矛盾,最後離職才算完事。”

“……你不是還沒向導嗎?”

白典心裡癢癢的,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老大不小的,不準備找一個?”

衛長庚給了他一個揶揄的眼神:“這麼急著要後媽?”

“……滾,又占我便宜!”

白典哼了一聲坐到衛長庚身邊。係上安全帶後,無人車開始朝著預設好的目的地自動行駛。

獰貓快樂地趴到兩人中間,甩著耳朵上的黑穗子,連白典那條害羞的小章魚也鑽出來湊熱鬨。可它實在太過疲倦了,於是就用八條觸手繞著獰貓的脖子,趴在暖絨絨的毛裡昏睡過去,仿佛給獰貓打上了一條藍紫色的蝴蝶結。

精神動物的倦意自然也影響到了正主,白典接連打了幾個嗬欠,身體緩緩放鬆下來。衛長庚也不再攀談,他貼心地調節了車內光線,放下座椅靠背。白典心滿意足地放空自己,閉上眼睛。

平湖隻是一座小城,白典並沒有太多的休息時間。當他被叫醒時,車輛正在減速駛入停車場。窗外卻不是在他以為的平湖風景區,而是城西的文教區,一座高大的歐式仿古建築。

從遠處的路牌上白典找到了答案:這裡是平湖市的曆史博物館。他聽說過這裡,雖然規模不大,卻是很多遊覽名單上的必去之地。

現在是下午七點,早就過了博物館的營業時間。透過落地玻璃大門可以看見展館大廳裡漆黑一片,甚至連員工都已經下班。可衛長庚卻徑直帶著白典登堂入室,也不知道憑了什麼樣的關係——當然,什麼樣的關係都不奇怪。

兩個人像獰貓一般腳步無聲,穿過空曠的大堂。來到前台附近時,輔腦努斯開始了同步解說。

博物館的一二層都是常規展陳,其中一樓是地球曆史紀念展,二樓則以宇宙大流浪為主題,同時也是本館的主打特色。幾乎所有展品都來自於一個曆史悠久的基金會,這個基金會的捐贈者中不乏社會各界的名流,也包括了曆代移民總指揮。

博物館的電梯已經停運了,他們爬上二樓,進入展廳後沒走幾步就在牆上找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初代移民總指揮是一位傳奇人物。當方舟艦隊在宇宙中航行到第35年時,他因為罹患嚴重的腦部疾病,健康狀況急轉直下。然而在死神來訪之前,他果斷舍棄了肉身,轉而以意識的形態繼續存在著。直到第51年,夢海發生大規模騷亂。事件平息後,總指揮的意識也去向不明,至今仍不清楚他是徹底消失死亡,還是轉移到了彆的地方,清除記憶,開始了全新的人生。

所以,在這跌宕起伏的一生中,他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當初把人類帶離地球的主張,又有沒有後悔過自己畢生的心血和選擇?

還有那位沙漠首領,他是留在了地球,還是被責任和命運所束縛,跟隨大部隊一起穿越星辰。而他的下落呢,是不是也在這片新家園的某個角落?

白典既好奇答案,又有點害怕知道。眼前的展陳琳琅滿目,他走馬觀花地看著,直到視線對上一座玻璃櫃。

櫃子裡的展陳品,是黃金洗禮盤。

白典驚訝:“洗禮盤不是神聖的宗教信物嗎?怎麼會在這兒?複製品?”

“不,這就是本尊。宗教信仰不是一成不變的,尤其是在人性動蕩、文化碰撞的大時代中。舊智慧快速腐朽,新信仰應運而生。曾經的聖物失去了它的神性,於是就從造物者的象征回歸了本質——人的造物。”

說到這裡,衛長庚拽了拽白典的胳膊,示意他換個角度繼續觀察。

於是白典就看見了鐫刻在黃金洗禮盤背後的銘文。

幾個小時前,於夢海世界之中還尚未存在的銘文,此時此刻卻已經成為了數百年前的人類遺跡。

或許是在大流浪時期經曆了一些動蕩與磨難,它看起來陳舊了許多,實際上並非純金打造的盤體變得斑駁。但是,那幾行最後才被鐫刻上去的銘文,卻被一代代人類描摹並且恪守著。即便信仰失去了意義,即便締結這些誓言的人類早已作古……但這些文字依舊觸動著觀者的內心。

見白典站在展櫃前若有所思,衛長庚半是調侃半是關心:“怎麼,突然感性起來了?”

白典看著洗禮盤,又看著展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輕聲歎息。

“人不能選擇自己出生的時間,卻能在最艱苦的時代裡努力地發出光亮。與他們比起來,我隻是個體驗了幾小時末世之旅的匆匆過客,隨時都能退回到安全的世界。再回想我在副本裡做過的事,未免有些乘人之危的嫌疑,心裡慚愧。”

衛長庚伸出指頭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你是學心理的,難道不知道這麼想是不對的?叫什麼來著……”

“幸存者偏差,我當然知道。”

白典回了他一個苦笑:“可知道有什麼用?一樣會難受。”

“知道了原因,至少不會真的埋怨自己……對了,保險起見你還是應該儘快去做個心理疏導,精神垃圾需要定時清理,向導也不能自醫,要重視。”

“現在就做?還請不請我吃飯了?”

“明天吧。飯當然要請。走,地方隨便選。”

既然是請客吃飯,那白典也不和衛長庚客氣。兩個人出了博物館,很快選中了平湖景區內一處風評不錯的花園餐廳。因為是會員製私廚,再加上工作日的夜晚生意本就平淡,顧客並不多。上到三樓,臨湖的花園露台更是隻有他們這一桌。皎皎月下,花影婆娑,仔細嗅聞還能聞見涼風帶來遠處湖麵上淡淡的荷花清香。

氣氛再合適不過。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吃飯,但這家的主打特色就是季節時令。因此研究菜譜還是小小花費了一番功夫,白典還特意點了一壺夏末限定的果酒,原材料是本地特產的一種水果,和地球上的楊梅有些類似。

很快,除了點心之外的熱菜陸續到齊,遠處七枚月亮也排著隊伍爬上了湖對岸的山頂。今晚又是滿月,月光倒映在粼粼的湖麵上,仿佛結了滿地銀霜,又好像星河倒懸。

白典眺望了一會兒圓月,眼神裡有些許感慨。

“以前我最不喜歡過春節和中秋……現在節沒了,我反倒開始遺憾當初沒能夠好好感受。”

“隻要你想,每天都可以是節日。”

衛長庚舉起酒杯:“擇日不如撞日,那就中秋快樂。”

果酒的滋味醇厚甘冽,半杯落肚,心思頓時舒展開來,身體也開始微微發熱。

白典端詳著杯中浮沉的些微果粒,餘光卻透過玻璃杯落在了對座的人身上。

“雖然我不太讚成乾涉夢海人的生活,但我非常感謝你把我帶到這個世界……這麼說是不是有點自相矛盾?”

“矛盾又怎麼樣?人又不是機械,哪兒來那麼多非1即0的判斷。你自己不還勸解過夏夷光,說有矛盾的才是人。”

衛長庚笑笑:“對了,我要澄清一件事,剛才我在副本裡對你說的話不全是真的。比如其實沒有證據證明哨向和地球野人有什麼關係。”

“嗯,能隱約感覺到。”

對於那時的對話白典記憶猶新:“‘如果我們誕生的前提是彆人的死亡,你會怎麼選?’——你是為了讓我把自己和野人的命運聯係起來,更深入地去思考這個問題。”

“是,但也不全是。還帶著一點私心。”

衛長庚又往彼此的杯中倒了點酒:“我曾經因為某個類似的問題而困擾了很久,你的回答對我很有啟發。但那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能……可以告訴我嗎?”

白典露出了希冀的眼神。

第148章 神諭

了解一個人, 也包括了解這個人的過去。在開展一段長久穩定的親密關係前,這是必修課。

對於衛長庚,白典覺得自己還不夠了解, 原因之一就在於他並不了解衛長庚的過去。而這直接導致了他與衛長庚之間無法進行某些深入交談——就好像行走在看似平坦的冰麵上,你永遠不知道腳下的冰層何時裂開,冰下的潭水有多深、又是多麼的陰冷刺骨。

這也並不是白典第一次推敲衛長庚的過往。最早的端倪要從東極島衣櫃裡的那件神官袍說起。他隱約覺得衛長庚應該和神聖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甚至還有很大的可能性擔任過阿梨沙大人的近侍。但繼續向前追溯,就是徹徹底底的一團迷霧。

現在,撥開迷霧的機會終於來了。

看著認真之中又帶著一絲忐忑的白典,衛長庚輕笑:“就這麼想聽八卦啊?”

“不是八卦,是你的故事。不過如果那些事會讓你不開心的話,就算了。”

“那倒不至於,早就不會了。”

衛長庚又為彼此滿上杯中酒:“讓我想想,該從哪兒說起。”

他沉吟幾秒, 卻提出了一個聽起來莫名其妙的問題:“你猜猜,水晶塔這麼多老師裡麵,我和誰認識得最早?提示,是你認識的人。”

“……唐老師?”

“錯,是教你們精神動物學的葉拒塵。再猜我和他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在你進東極島之前?”

“更早。嚴格說是十多年前,而不嚴格地說……是五千多年。”

五千多年?那是什麼概念?原始社會?不對,有什麼人能一口氣活上五千年?

白典反應過來:“你是說夢海?你倆是同一個夢海出來的?也太巧了吧?”

“還挺機靈。夢海老鄉這種事, 放到整個社會層麵來看其實不算稀奇。可先後產出兩個高級哨兵和向導的,那確實不多見。”

“你終於承認自己不是八級哨兵了?讓我猜猜, 你該不會正好是特級吧?”

“那哪兒能呢。”

衛長庚搖晃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語氣尚且輕快。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 我都隻是阿梨沙的近衛。知道我真麵目的人少之又少,沒有進入公共領域的哨兵根本不需要評級。”

“近衛……”

儘管這些早就在白典的預料中, 但真正得到當事人的親口認同還是有些震撼。他呷了一口酒壓壓驚,然後小心提問:“所以,你到底有多厲害?”

曾幾何時,衛長庚的輕快消失了。

“我差點毀了那個世界。”他說。

白典捧著酒杯的手顫了一顫:“……是被夢魘附身?”

“是比夢魘更荒唐的東西。”

衛長庚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入場的其他顧客。

“這兒不太方便,等吃完飯換個地方再說。”

有了衛長庚的這句話,好端端的一頓飯頓時變得索然無味。但白典顯然低估了那些果酒的度數,以至於結完賬離場時,剛起身就覺得頭暈目眩,不過畢竟穩住了——開玩笑,怎麼能讓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從指縫裡溜走。

衛長庚就近找了一間茶館——湖邊就有不少這樣的地方。包廂不大,卻連著庭院,湖水拍岸,反倒顯得四下裡愈發安靜。

兩個人坐定下來,要了一壺清茶,幾碟點心。白典的心思早就不在吃喝上,卻也不好意思再主動催促,於是手裡端著茶杯,眼珠子卻在衛長庚的身上左右逡巡。

衛長庚哪會不知道白典的想法,立刻揮手放出了獰貓。而當白典習慣性地想要伸手擼貓時,卻被衛長庚給阻止了。

“用你的精神觸絲去感受它。”

白典依言照做,從精神領域延展出幾十條觸絲貼上獰貓的腦袋。就在接觸的一瞬間,他眼前陡然展開了一片陌生的天地。

這是一片荒涼的河渚之地。林木葳蕤,蔓草叢生,河沼在青萍下反射著點點陽光。撲鼻而來的是草木特有的清香,耳邊則是蟲鳴和蛙唱,一派自然野趣。

白典喚了兩聲“衛長庚”沒得到回應,正想著應該朝哪個方向探索。天空中忽然傳來隆隆巨響,隻見湛藍的天宇中掠過一枚白日流星,拖著焰光閃爍的長尾,一路墜向河渚邊緣的小山。

白典立刻決定朝著小山前進。而當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泥沼後,發現隕石似乎墜落在了一處山洞口。十多位身穿獸皮麻衣,頭插羽冠,胸前佩玉的男男女女,正在對著洞穴倒頭跪拜祈禱。

祈禱儀式持續了大約15分鐘。隨後,人群裡一位看似領袖的女性起身進入山洞。不一會兒,竟然抱出了一個哇哇啼哭的新生兒。

白典心裡打了個突——難不成這孩子就是衛長庚?

他正尋思,隻見那群人已經結束了祭祀,帶著嬰兒朝小山背後走去。他也急忙跟上,誰知剛剛撥開幾叢擋路的樹枝,眼前的場景便又成了另一副模樣——

新的場景是一處古樸原始的村落。河流合圍成的高台上佇立著大大小小的木質吊腳樓。有人劃著獨木舟在河道裡穿行,運送著黑色的陶器、漁網和稻穀等貨物。

在高台廣場中央最大的房屋裡,白典發現了他要找的人——彼時的嬰兒已經成長為五六歲的孩童,齊肩黑發、眼眸明亮、五官精巧,是那種隻看一眼就能讓人心生歡喜的乖巧類型。

“果然……”

白典瞪大了眼睛——雖然年紀相差很多、氣質天差地彆,但他覺得這就是小時候的衛長庚,那種眉眼之間的既視感簡直難以形容。

此時此刻,幼小的衛長庚正端坐在玉石與獸角製成的“寶座”上,腳邊堆滿了各種祭品。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正跪坐在寶座旁,捧起他的右手,用磨得極細的骨針不停紮刺著幼嫩的皮膚。不斷有血珠從傷口中滲出,但是幼小的孩童卻始終一聲不吭,甚至連眉毛都沒動一動。

針紮過的傷口逐漸在孩童的手背上連成帶狀,老者隨後將一種褐紅色液體塗抹在傷口處。與此同時一些知識開始湧入白典腦中——這是那個時代的紋身儀式,為神之子紋上象征通靈的巫紋,從而成為凡人與神靈間的橋梁。

倏忽間,眼前的景象再次泛起漣漪。在動蕩不安的畫麵裡,白典隱約看見幼小的神子在祭祀們的簇擁下走上神壇,學習主持各種儀式。他看見神子被供養在遠離喧囂的大殿裡,人們遠遠匍匐在他腳下,對待他如同對待沒有生命的神像雕塑。

這真是衛長庚的童年記憶?

也難怪白典詫異,可他當真沒辦法將這個不苟言笑的孩童和沒個正型的衛長庚畫上等號。如果一定要進行比較,他反而覺得眼前的孩童更像是當初的自己,不同的處境,一樣的孤獨。

畫麵再次穩定下來時,孩童成為了少年,繪滿雙手的圖騰也沿著手臂向胸腔蔓延。而白典所熟悉的笑容,依舊沒有爬上少年的麵龐。

這是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電閃雷鳴,潮濕的空氣裡充斥著泥土的腥味。當年流星隕落的洞穴中,神子正在為自己的養母祈福。遠處的部落宮殿裡,那位地位尊貴的女性正在經曆難產的痛苦——在那個時代,性命攸關。

又是一道閃電,恰巧落在山洞前。祭壇上的火焰突然變成了青綠色,並且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個人形的輪廓。

【即將誕生的生命,會為你的部族帶來毀滅。】

那個人形輪廓發出不可思議的聲音。

【由你來決定,讓它生,或者讓它死。】

這是……神諭?

白典記得葉老師說過,他所在的部族能夠聽得懂鳥獸語言。所以這片夢海並非建立在現實基礎上。由此看來,火焰中出現神諭也不是什麼不能接受的情況。隻是這神諭的內容……

眼前的少年顯然也陷入了驚愕與矛盾的境地。一邊是部族的興衰,一邊則是養母骨肉的存亡。兩件攸關性命的大事,突然壓在了一雙稚嫩的肩膀上。

但少年並沒有猶豫太久。

“我拒絕。”

他尚未變聲的嗓音,清脆而嚴肅:“我不殺人。”

火焰熄滅,人影隨之消失。山洞沒入一片黑暗之中,又仿佛漆黑幽暗的水潭,開始倒映出一些零散的景象來。

一夜暴風驟雨過後,養母最終平安誕下雙子,命名為“辛”、“壬”。他們是兩位健康活潑的貴族之後,不僅是部落明日的希冀,更是少數能夠隨意出入神子居所,並且將外界的陽光、花香和風聲一並帶入的存在。

曾經獨孤的神之子,終於不再需要與自己的影子為伴。

第一次,當刺青的骨針紮入皮肉時,有人會關心他痛不痛;

第一次,有人喚他“阿兄”而非“ 大人”;

第一次,有人將視線與他齊平,把他當做一個活生生、有血有人的凡人。

但是平安祥和的日子沒能維持太久。

某年夏天,一場罕見的大旱災席卷大地。曾經相安無事的各個部族,為了尋找新的遷徙地和爭奪水源不斷發生摩擦。北邊一支強大部族很快占領了衛長庚所在的小小部落。

老者和成年男子都被屠殺了,血河浸潤著皸裂乾渴的大地。至於女人和孩童則成為了俘虜,等待著他們的將會是更加殘酷的命運。

血河儘頭,出現在白典視野裡的是一座祭壇。它並非建造在山巔之上,卻本身就像一座高聳的小山。青銅鑄造的神像從山頂俯瞰著世人,而山腳之下,則是九十九名五花大綁的俘虜與奴隸,等待著犧牲——其中便有年幼的神子與他的一雙幼弟。

白典的眼皮突跳了幾下,有些東西開始在他的腦內連接上了——果不其然,高處的大祭司雙手舉起一扇龜甲投入火中,下一秒青綠火焰騰空而起,幻化出一隻體大如船的巨龜。隻見它仰頭一甩,火焰便如暴雨般紛紛墜落。

四下裡霎時一片混亂,祭司大聲呼喊著催促士兵儘快處死祭品。而祭品們則重燃鬥誌,試圖絕地求生。

衛長庚看見一團火焰落到麵前,他掙紮上前想要燒斷身上束縛。可這時已經有一名士兵舉矛向他刺來。他來不及閃躲,卻發現那士兵又被彆人撞倒在了地上。他急忙燒斷了繩索,再強忍著疼痛摸起地上的石塊朝著士兵砸去……

不過一忽兒功夫,祭祀坑中已經滿是鮮血與屍首。空氣中彌漫著火焰、哀嚎和血腥。衛長庚焦急地尋找著辛與壬的身影。直到紛亂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他倉惶轉過身去,隻見粘稠溫熱的血液飛來,濺滿他的臉頰。

在殷紅模糊的視野裡,他看見了辛。孩童的右眼被石矛貫穿。曾經拿著花朵的小手裡,緊抓著一把沾血的泥土。

白典打了個寒顫,內心抽痛起來。而他知道,衛長庚此時此刻的痛苦是他的千萬倍。

曾被奉為神之子的少年發出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怒吼。

隨後,風雲為之變色。

狂風呼嘯而至,接著是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來自自然的暴力壓得每一個人都抬不起頭。

冥冥之中,有個聲音仿佛在衛長庚的耳邊重複著那個問題——

【由你來決定,讓它生,或者讓它死。你後悔了嗎?】

第149章 第二次神諭

神諭是什麼?一種迷信。

迷信是什麼?明明沒有任何科學依據、邏輯因果, 卻一味篤信,從而達到自我蒙蔽,自我安慰的目的。

如果神諭得到了應驗, 那它還是不是一種迷信?

血腥殘暴的景象不斷刺激著神經,悲痛在胸腔中激蕩共鳴,再加上酒精的作用, 白典隻覺得頭昏腦漲,心跳快如擂鼓。他不得不蹲在地上,雙手環住胸口做了幾次深呼吸。等意識清晰一些後,才開始梳理自己的邏輯。

就算神諭中的內容變成了現實,也不能證明那就是神諭在發揮效用。正如“太陽明天還會從東方升起”,難道就是神諭?更不用說“為了讓太陽明天繼續從東方升起,你必須殺死一個至親”這麼荒謬的要求,如果照做, 那才是真的愚昧又惡毒。

但是與此同時,還有另一個聲音在白典心裡發酵起來:出現在祭壇火焰裡的究竟是什麼人?這裡並不是史實副本,那是不是意味著在這個世界裡,所謂的“神祇”真實存在著?他們為什麼要對衛長庚發出那種語言,又希望看到什麼樣的發展?

他的頭又抽痛起來,急忙倒吸了幾口涼氣,等再抬起頭來時, 眼前的場景又發生了變化。

當祭壇上的最後一朵餘燼也化作黑煙嫋嫋升向天際時,雷雨之夜也到了儘頭。熹微的晨光裡, 一位少年懷抱著比他還要幼小的孩童,踉蹌在泥濘的大地上。

那是年僅七歲的庚與三歲的壬。他們曾經是神子和貴族, 卻淪為了異族的階下囚。而從這一刻起,他們將相依為命、不斷逃亡, 在種種巨大苦難逼仄的罅隙中尋找一處勉強容身的所在。

在生與死的邊緣跋涉了數天之後,他們最終抵達了一處陌生的部落。這裡的人相對平和,並且與紛紛擾擾的幾個部落並無來往。但為了隱藏身份,衛長庚還是偷偷找了一處火塘,用燒紅的炭火燙掉了自己雙手的紋身。

伴隨著皮肉燒焦的臭味,少年死死咬住衣角,將痛苦的嗚咽、淚水和襤褸衣衫上的泥沙一起吞下去。

白典低下頭去,不忍再看。

這之後風波暫歇。兄弟二人隱姓埋名,勉強過上清苦但卻平靜的日子。

為了撫養壬,曾經養尊處優的神子成了凡事優先考慮幼弟的兄長。他努力學習新部族的語言,尋找各種各樣的工作養家糊口,學著了解人情事故、為人處世,以及各種讓他足以承擔起一家之長的本事。

但在日益粗糲的外表之下,他依舊有著一顆傷痕累累的心。數不清究竟有多少個淒風苦雨的夜晚,他一次次地夢見那個聲音在火焰裡低吟。

【還有一個沒殺……還有一個】

五歲那年,壬因為營養不良得了重病。為換取更多的食物和草藥,衛長庚決定應征前往部落的西麵,修築防洪大堤。在當時這是一項十分危險的工作,不少人甚至有去無回。

修築堤壩的第七天,天降豪雨。洪水從附近的山穀中衝向平原。新修的河堤被衝垮,工人被激流吞沒,也包括了衛長庚。混沌之中覺得自己化作了一條巨龍,一頭撞向河穀旁的山崖。

等他醒來時,洪水已經退卻。而他和壬已經被轉移到一處頗為體麵的大屋裡安頓下來,室內乾燥溫暖,隱約還能聞見食物的香氣。

出麵為他厘清思緒的是一名自稱部落大巫的男人。對方表示看中了衛長庚的天賦,願意將他當做自己的繼任者進行培養。相應的,他們兄弟二人將衣食無憂、受人尊重,真正成為這個部落的一部分。

彼時的兄弟二人,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於是衛長庚開始在大巫門下修行。但他很快發現這並不是單純的師承關係——用現代的語言來形容,衛長庚充當的是類似“供血者”的角色。大部分時間裡,他都被束縛在陣眼中,消耗自身的靈力供給其他巫師。更有不少人忌憚他的實力,暗中使了不少絆子。

如此這般的生活,雖然吃穿不愁,但終日驚心,稍有不慎甚至可能賠上性命。所幸衛長庚天資卓絕,生性頑強,竟一路存活下來。而這些年他一點一滴積累的生存經驗也幫助他在群巫之中慢慢打開局麵,並奇跡般地獲得了年輕一輩部族貴胄的青睞。

倏忽間十多年一晃而過。

在三千餘個日夜裡,衛長庚夙興夜寐,未曾有一刻懈惰。與此同時,部族逐漸繁榮發展向外擴張,與其他部族間的摩擦也日益頻繁。作為巫祝,他有時也需要隨行出征,耳濡目染再加後天領悟,他積累掌握了不少行兵布陣的方法,並時不時地向主事者出謀獻策。久而久之,人們甚至開始傳說他是戰星長庚降世,庇佑一族戰勝攻取。

大巫師父過世後,經曆過多重生與死的考驗,衛長庚最終成為了新任大巫。昔日的落魄神子憑借著自身的力量重新回到了權力巔峰。而他的弟弟任也在兄長無微不至的照拂下,一改孱弱多病的體質,順利成長為部族中數一數二的青年勇士。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此後數年間,兄弟同心率眾開疆拓土,振興部族,並最終為母族報仇雪恨。

如果這隻是一個故事,那就應該圓滿結束了。但這是漫長的人生,所以白典眼前的畫麵還在繼續。

早年顛沛流離、步步驚心的生活進一步加固了衛長庚沉穩內斂的性格,在成為大巫之後,他更是不苟言笑、一派高冷模樣。而弟弟壬則儼然活成了他的反麵——風流倜儻,開朗率性,深受部族上下女性的青睞。

就在兄弟二人為母親報仇雪恨的第二年,壬迎娶了部族中最美的女孩為妻。盛大的慶典進行了兩天兩夜,作為部族大巫、同時也是兄長和唯一的親人,衛長庚向這對新人送上最深切的祝福,祝願他們此生恩愛幸福,子孫世代綿延,福澤無邊。

說起來有些好笑,這還是白典第一次參加婚禮。現場載歌載舞、氣氛熱烈,新人的幸福溢於言表,可白典的注意力卻始終停留在衛長庚的身上。

作為大巫的衛長庚早已全身繪滿了巫紋,他身著裝飾著玉片與獸骨的華貴服飾、頭戴羽冠,絕大多數時間裡隻是安靜地站在高處,乍看之下不像真人,反而更像一尊了無生氣的神像。

但是白典卻從那斑斕的巫紋之下讀出了衛長庚的表情。

你儘全力給予了兄弟最好的人生。那麼你呢,又有誰來解除加諸在你身上的巫咒,誰來給予你你應得的人生?

盛大婚禮之後沒過多久,衛長庚的修為就達到了平台期,亟待突破。於是他宣布閉關修行,回到他誕生的山洞中,打坐進入冥想狀態。而白典也隨之進入到了衛長庚的冥想世界中。

首先出現在白典眼前的是深濃夜色。天空中沒有星月,卻也並非“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更確切地說,大地上籠罩著一層慘淡的白光。

借著那層白光,白典在地上看見了許多屍體。它們大多數被石製的武器所刺穿,黑色血液凝固在慘白的屍首上。所有人的麵目都是模糊的,就好像這個世界的主人不忍再回想起他們痛苦的死狀。

或許是暗喻著時光流逝,屍體間生長著許多細長雜草,葉片上停著一串串發光的螢火蟲。籠罩大地的光亮正是從這些細小的蟲豸身上發出的。

通過直接進入腦海的知識,白典知道在這個世界裡螢火蟲是人類靈魂的象征。他試著撥動草葉,發光的蟲群受到驚擾飛向空中,有幾隻匆忙撞上了白典,一陣陣負麵情緒頓時在白典的腦海中炸開。

孤獨、悲痛、憤怒、恐懼……

白典本就暈眩的頭腦感覺更疼了,淚水奪眶而出,甚至忍不住俯身乾嘔。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螢火蟲開始朝著同一個方向飛去,並在半空中彙聚起來,形成一片巨大的光亮。

白典強忍著不適抬起頭,他驚愕地發現自己曾經見過那團光——那不就是當初衛長庚為養母祈福時,在山洞裡見過的火光?!

他不詳的預感很快得到了應驗:那團火光中慢慢浮現出了人影。而那人影開口,依舊是經常出現在衛長庚噩夢中的那句話。

【還有一個沒殺……還有一個沒殺……還有一個沒殺……】

毛骨悚然的不適感很快擴散到全身各處,白典打著寒噤,一邊惡狠狠地想著要不要找些東西丟過去,挫挫它的銳氣。

卻在這時,那人影突然說出了更可怕的內容——

【再給你一次機會,殺掉不該誕生的新生命……否則,它會為你的部族帶來毀滅,更慘烈,更痛苦,更絕望的滅亡!】

話音剛落,火焰又化為蟲群向著白典撲來!

白典的腦袋像被利斧劈開那樣劇烈疼痛起來,他哀叫著抱住腦袋癱軟在地,仿佛渾身氣力都被這句話抽乾。

屍骨累累的幽暗平原消失了,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現實中茶室內,被衛長庚摟在懷裡,關切地打量著。

“你沒事吧?”

“……”

白典張嘴想回答,可話還沒出口,眼淚卻奪眶而出。

想起剛才看見的一幕幕,他心痛如絞,乾脆反手一把將衛長庚攔腰摟住,不願鬆開。

第150章 結合熱

衛長庚也是沒有想到, 向來沉穩內斂的白典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但驚訝過後,更多的還是暖心感動……以及一絲絲好笑。

此刻兩個人的姿勢是一坐一站,白典死死摟著衛長庚的腰, 把臉埋進老舊的棒球服下擺,斷斷續續地抽噎著,活像是個被人欺負了跑來大人這邊尋求庇護的小娃娃。

於是衛長庚揉揉他的腦袋, 聲音也跟著放軟下來。

“怎麼了?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現在感覺挺好的,你不至於比我還難受吧。”

白典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悶。

“你沒事,我有事……我現在頭疼心疼,哪兒哪兒都疼!”

“這麼嚴重?要不要叫醫生?”

“……不要,你彆走!”

白典的手又開始箍緊,甚至有了那麼一絲撒嬌耍賴的感覺。

衛長庚皺了皺眉頭沒再立刻回應,因為他發現茶室裡突然出現了一種香氣——一種他從未聞過,但確實清新好聞的氣味。

而這種氣味的源頭就在白典身上。

他立刻扳正白典的肩膀, 強迫對方抬頭和自己對視。隻見白典臉頰發紅,目光渙散,神色甚至比剛來茶室的時候還要迷離。

“你怎麼在發燒?”

衛長庚把手貼上白典的額頭,果然燙得嚇人。與此同時,那股香氣也愈發濃鬱了。

“怪不得有點難受……”

當事人喃喃自語。

衛長庚讓白典靠在自己身上,撩開他後頸處微微汗濕的長發。果不其然腺體已經紅腫發燙,釋放出的信息素與其說有攻擊性, 倒不說軟綿綿的,像藤蔓一樣繚繞上來。

“向導素異常……這種時候?!”

哨兵對於類似狀況的應對措施畢竟有限, 但作為向導的監護人,衛長庚一直隨身攜帶著某些官方指定的向導必備藥品。他急忙從上衣口袋裡翻出一板小黑片, 摳出幾粒喂給白典吃下,然後將人扶起送去窗邊的貴妃榻上休息。

這個原本簡單的流程, 卻因為白典的不夠配合而變得艱難。在無奈的哄騙、抱扶、安頓過程中,衛長庚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那些向導素,這讓他感覺心跳加快,呼吸也隨之有點紊亂。

這樣下去可不妙。

衛長庚將白典安頓在貴妃榻上,緊接著急走了幾步,推開移門來到庭院裡做了幾個深呼吸。等到向導素揮發得差不多之後,通過輔腦聯係上了白典的老師葉拒塵。

“我在湖邊的秋月茶館,你現在能帶著助教過來一趟嗎?事情挺急的。”

“是小白,他狀況不太對勁,向導素失控。”

“我讓他看了一點我的過去……是,的確是我大意了,可我也沒想到……”

“他的確有過故意刺激腺體釋放精神力的錯誤行為,但已經糾正了。最近一直很正常。”

“好的,我先試試你說的辦法。拜托你們趕快。”

此時此刻,被單獨留在茶室裡的白典依舊迷迷糊糊。他的身體仿佛正在被三伏天的陽光直射,他的意識被可怕的燥熱蒸烤成了一片蓬鬆的雲霧,開始源源不斷地向外擴散——這種漸行漸遠,無邊無際的虛無感讓他打心底裡害怕,害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徹底稀釋,完全消散在空氣中。

有人嗎?誰來救救我!

響應著他的呼救,虛空的迷霧中慢慢浮現出一個人影。那是衛長庚,卻又不是白典所認識的衛長庚。那人站在火焰裡,腳下是鮮血、斷肢和猙獰痛苦的人頭,他渾身刺滿了血色巫紋,雙眼赤紅,正發出無聲的咆哮。

在那無聲的咆哮裡,白典感覺自己成了一團破破爛爛的棉花,被來自四麵八方的外力徹底撕扯開來。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消散,連貫的思維碎裂成隻言片語,再變成某些語焉不詳的音調……而就在一切徹底歸於沉寂之前,他突然感覺到了“邊際”。

並不是建築牆壁這種實體的“邊際”,而是由信息素構築成的精神力屏障,將白典渙散的意識牢牢地包裹在了裡麵。

錯不了的,那是衛長庚的精神力。強大堅實可靠的,足以抵禦一切來自外界的侵擾……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這樣保護著自己唯一的親人。

但是,誰又能站到他的麵前,去熄滅那熊熊燃燒的厄運之火?

不知不覺中,不斷擴散消失的可怕感覺停止了。白典的意識開始重新凝結,而當他重新建立起與外界的聯係時,他首先聽見了衛長庚的聲音。

“小白,你能聽見嗎?是我大意了……你可能遭遇了我的精神汙染,信息素突然失控。葉老師已經趕過來了,很快就能給你做疏導,你先試著控製……”

白典循聲望去,儘管視野依舊朦朦朧朧,可他仿佛透過重重陰翳望見了衛長庚的眼睛。

他對著那雙眼睛輕聲道:“……彆相信所謂的神諭,那些悲劇和你的親人沒有任何關係。不要自責,不要拿彆人的惡意懲罰你自己。”

他耳邊旋即傳來衛長庚無奈的輕笑:“你自己都什麼樣了,怎麼還想著給我喂雞湯呢?我現在真的很好,都是過去的事了。”

“……”

白典沒有再說什麼。他摸索著抓住了衛長庚的手,先是用大拇指輕輕摩挲著對方的手背,然後乾脆用力將手拽到自己眼前,努力瞪大了眼睛仔細觀看。

這是在乾嘛?衛長庚怔忡了幾秒,突然意識到白典是在尋找自己當年自毀巫紋時留下的燙傷疤痕。

“早就沒了。”

他搖了搖自己的手:“你可彆忘了,我也是從人體打印機裡出來的。那機子可比東極島的高級多了。彆說是疤痕,連巫紋也一點都沒留下,挺好的。”

白典還是沒說話。他魔怔了似地緊盯著衛長庚的手背,接著居然低頭吻了上去。

手背上柔軟溫熱的觸感讓衛長庚的大腦宕機了一秒。他條件反射地抽回了右手,連帶著白典也跟著一個趔趄,眼看就要從床榻上滾下來。於是衛長庚又眼疾手快地將他一把撈住。一來二去之下,兩個人之間反而沒有了距離。

“……”

白典略微清醒了些,而清醒的結果就是意識到自己剛才有多冒失離譜。

“……”

衛長庚也有些無語,都這種時候了,如果還什麼都懂不懂,那就是智商有問題。

於是兩個人麵麵相覷,不得不說,氣氛尷尬極了。

也許隻過了兩三分鐘,又或許已經過了兩三個小時那麼久,門外走廊上終於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援軍葉拒塵老師和助教小梨趕到,手裡還提著醫療箱。兩人沒進門就先往空氣裡噴灑了一通信息素消除劑,以免影響到茶室裡的其他人。

留下小梨老師測量白典的各項生理指標,葉拒塵跟隨衛長庚來到庭院。在詳細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他皺起眉頭。

“他看了你的回憶?那種屍橫遍野的場麵普通人很難承受,確實容易造成精神汙染。”

“這件事的確是我的錯。可小白是個訓練有素的向導,做過法醫、也在東極島見識過風浪,他不是普通人,沒那麼脆弱。”

“那你還有沒有什麼彆的頭緒?”

“……”

衛長庚垂下眼簾,仿佛在回想,但並沒有回答。

不過光是這些反應,在資深向導的眼裡就足夠說明一些問題。

“行吧,太過私人的事我也無意打聽。總之,你在沒有鋪墊的情況下,突然向小白展示自己的精神世界,這可不是負責任的監護人應該做的事。”

“是我草率了。”

衛長庚再次坦承疏失,又隱隱有些不安:“你該不會要告我一狀,回收我的監護權吧?”

“如果是陶月江那還真有可能,我倒沒那麼認同道德委員會的做法。”

葉拒塵剛說完這句話,隻見小梨老師也推開了茶室的移門,輕輕走過來。

“藥物正在起效,小白暫時睡著了。葉老師可以趁機去做個精神疏導。”

“行。”葉拒塵點了點頭:“他身體情況怎麼樣,異常指標有幾項?”

“不多。血液檢查結果顯示信息素水平嚴重超標,性激素水平也存在異常。”

“性激素?”

葉拒塵立刻看向衛長庚:“道德委員會……”

“我不是,我沒有!彆瞎聯想!”

衛長庚急忙為自己辯護。

“你最好是。”

葉拒塵又將目光轉向小梨老師:“所以,根據體檢的數據,能得出什麼結論?”

萬能的仿生人助教很快給出了純理性的分析答案。

“種種跡象表明,發生在白典身上的不是精神汙染,而是結合熱。”

此話一出,兩個人類同時陷入了無語狀態。

最後還是葉拒塵打破了尷尬。

他看向衛長庚:“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我什麼事麵沒見過。”

顧及到白典的隱私和麵子,衛長庚沒打算多說什麼:“倒是你,怎麼也挺鎮定的。”

“彆忘了我可是白典的老師,學生的心理狀況會反映在精神動物上。至於細節,你可以自己去問他。”

“嘖。”

怎麼有種“全世界都知道,唯獨我蒙在鼓裡”的感覺?衛長庚隱隱有些不爽。

這時,三人之中最就事論事的小梨老師又發表了一大串統計數據。

“作為一個環境相對封閉、人際關係相對緊密的場所,高級哨向學校在校生結合熱的發生率一直都不低。但是,最終實現綁定的哨向數量卻並不多,大部分的結合熱都會通過藥物等手段壓製下去。在這一方麵,水晶塔的校醫有很多經驗。”

“學校是個很容易發生吊橋效應的場所。”

葉拒塵補充了一句:“更不用說你還是水晶塔的在職教師。”

“更不用說我還是他的監護人。”

衛長庚歎了一口氣,撓撓腦袋:“……那接下來的事就拜托你們,等精神疏導做完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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