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用出門調查,又無需照看印刷店的時候,夏洛蒂會坐在飯桌旁,要麼打開電腦,手指飛快地敲擊著鍵盤,要麼安靜地看書。在一旁處理各種信息情報的我偶爾抬起頭,就能看到她那纖細的手指穿行在書頁與書脊之間,優雅又柔和地翻過一頁又一頁。
每當我看到她的指尖靈動,就差點忘記了我們身上還肩負著某些秘密的任務,不知不覺中,兩個星期過去了。
我時常在想,為什麼在雜務繁重的情況之下,她的手指還能那麼細膩。偶爾想象著她的手指靈巧地纏繞,在空中接連撥動和輕觸的樣子,甚至還會妄想,這雙手在身體上留下的觸感——當然,這種妄想必然不能讓夏洛蒂本人知道。
神穀一般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是在忙於拚裝各種器件,就是在接收各種訊息——李維先生在卡斯爾登城有一張情報網,現在這棟房子就成為了處理情報的中轉站。茶幾的一角擺放著顏色各異的瓶瓶罐罐,她說這些都是早些年練習煉金術的時候做出來的一些殘次品,之所以留到現在,是因為它們好歹還能進行廢物利用,做成其他勉強能用的小道具。
我對這些小玩意兒頗有興趣:“我聽說有些人能夠製造出供自己驅馳的使魔,神穀小姐你能夠做得到麼?”
大概知道我是在沒話找話,她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要是有那樣的本事,早就被協會裡的老爺子叫去他們的煉金實驗室了,沒準還會在第三結社[1]裡獲得一個坐席……製造使魔不僅需要精細的手工,還需要掌握賦予使魔意識的能力,不然它們就和提線木偶沒什麼區彆。曾經那些大師們製造出大量的使魔,而現代人卻更多地依賴於過去的遺產,當然這也和這兩個世紀以來,秘儀逐漸式微,現代魔法師們的能力大幅下降有很大關係——不過誰知道呢,在神秘逐漸消逝的時代裡,又出現一位天賦異稟的魔法師,靠著自學複原了古時的魔法,這種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我繼續看著茶幾上的器件:“哦?那看來神穀小姐從前認識這樣的人?是你的丈夫或者情人麼?”
神穀的手停了下來,在沉默半晌之後,她望向了窗外:
“該怎麼說呢……其實我也說不清楚……那個人早就從我的世界裡消失了,就算曾經認識,也沒有什麼意義……喂,秋洋,不要試圖窺探我的過去,你就這麼想試一試我剛剛做出來的魔法道具?”
不過神穀雖然在嘴上控訴我的冒犯,但也沒有生氣的意思,於是我走了過去,將手中泡好的咖啡放在她的手邊,然後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
“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隻是我看到你食指上的那枚戒指,所以我猜大概是在紀念什麼人,僅此而已。”
神穀沒有再看著我,而是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你說這個啊……這個和你說的那個人沒有關係,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哦對了,秋洋,這個給你。”
正在回憶往事的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從茶幾上拿起一個小巧的紙袋,輕輕地向我扔過來,我張開手,紙袋就穩穩當當地落到了我的手心當中。
我看著簡易的包裝:“這是什麼?”
神穀努了努嘴:“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打開疊好的包裝,裡麵躺著一枚嵌著玫瑰花的十字架吊墜。
我抬起頭看著神穀:“送給我的?隻是裝飾品麼?”
“當然不隻是裝飾,這個東西用處還挺多的,比如如果你會畫魔法陣的話,這個東西可以在空中展開一個法陣,不過是一次性的,造價也不便宜,所以不要隨便亂用……當然也有其他用途——你可以隻當它是個護身符。”
我舉起這個小巧的十字架,輕聲地向神穀道謝,透過陽光看著它晶瑩剔透的結構,然後轉向不遠處的夏洛蒂:“斯賓賽小姐,這個挺適合你的。”
夏洛蒂微笑著,拿起了她手邊相同的紙袋朝我晃了晃,然後依舊忙著她自己的工作。我又低下頭看著手中的十字架,輕聲念叨著:“願玫瑰在你的十字上綻放……”
神穀眯起眼:“這是流傳於秘儀師之間的問候語,不過現在很多秘儀師都喜歡省去。如你所見,這就是玫瑰十字會的標誌,不過樣式按照我的喜好進行了修改……我給你演示一下其中一個用法吧。”
神穀說著,輕輕地拿起放在桌麵上的一個尚未精細打磨的未完成品,放在手心之後,她手腕上的術脈發出微弱的光芒。十字架離開她的手,輕盈地漂浮在空中,閃耀著青綠色,圍繞在我的身邊。
“控製好你體內瑪那(Mana)的流動,稍稍激活其中的以太就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如果持續注入瑪那的話,它會因為超出承受限度而爆炸。所以這玩意兒稍加改進,就能做成小型的魔法炸彈。你如果感興趣的話,以後我可以稍微教你這些奇技淫巧。不過我水平有限,不能儘善儘美。”
正這樣說著,清脆的手機鈴聲穿透了客廳。神穀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信息顯示,然後摁下了熄屏鍵:
“若利韋的消息來了,我們去科爾米耶大教堂。”
“他那邊又有新發現了?”
她打開屏幕,翻出那條短信送到我麵前:
神穀博士,有要事相談,如果有空,請速來科爾米耶大教堂,如果沒有空,也請撥冗來一趟。
CJ
“根本就不給我們推辭的機會嘛……但是有必要這樣頤指氣使麼?”
我嘟囔了幾句,夏洛蒂則是站起身,合上手提電腦的屏幕:
“夏爾弟兄說話確實會直來直去,尤其是緊急的事情,他不會用商量的語氣來和你約時間見麵——不過用這樣的口吻發短信,那一定是發生了比較緊急的情況。”
“但是從這裡到教堂也要二三十分鐘,來得及麼?”
我回過頭去,神穀已經係好圍巾,取下外套披在了肩上:“所以我們更要抓緊時間了,我去把車開出來,你們儘快準備好,然後來路邊等我。”
說著,她從餐桌上拿起車鑰匙,飛快地穿好靴子走出房門。我看了看夏洛蒂,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
“神穀小姐真是一個乾練的人……甚至讓我這樣一個懶散的人都想鼓起乾勁了。”
她也笑著聳了聳肩,繼續收集著散放在餐桌上的紙質文件,而我準備上樓去穿上外套。
“林先生,待會兒你下樓之前,去我的房間裡,幫忙把掛在門背後的大衣取過來吧,謝謝你。”
夏洛蒂纖軟而又帶著柔和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仿佛讓人如沐春風,我應了一聲,然後邁上樓梯,回到二樓的房間裡。
當我再次回到客廳時,她已經把餐桌上的所有東西收拾妥當,正坐在椅子上彎下腰係著靴子的鞋帶,我穿過客廳,來到她的身後,輕輕把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體在我的雙手接觸到她的那一刻顫抖了一下,然後在沉寂許久之後,她直起身從椅子上站起來,笑著向我微微頷首:
“林先生有心了,多謝。”
她轉身朝玄關走去,而我卻依然立在原地,思索著剛才她那一陣好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的反應。
“林先生?走吧,我沒事的,請放心。”
仿佛是看穿了我在想什麼一樣,夏洛蒂又露出了善解人意的微笑,但我總覺得,這樣的微笑背後總帶著些許勉強與掩飾。我輕聲向她致歉,然後迅速穿好了鞋,走出門去。
回想起幾分鐘前,夏洛蒂的房間給我的印象是極致的簡樸,甚至能夠用單調來形容:床邊放著一隻方方正正的行李箱,被褥是沒有任何花紋的灰色,書桌上整齊地擺放著一本黑色封皮的聖經、一本黑色的筆記本以及一個熱水壺——她作為修女極其認真地貫徹了極簡主義,說實話,在我的認知裡要做到這些,對於一名女性來說,十分難能可貴。
當然,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在我前麵的步伐輕盈,她的舉手投足都讓人感受到年青的力量。衣著雖然算不上時尚,但絕對算得上得體,這樣的穿搭與她沉靜之中流露出的活潑相得益彰。
我不禁感歎:“年青真好。”
“嗯?林先生為什麼要這麼說?”
夏洛蒂的耳朵動了動,回過頭來。
我連忙解釋:“啊,沒有什麼特彆的意思,無病呻吟地感歎一下而已。”
“……可林先生不也十分年青麼?”
她轉過身來,麵朝著我,慢慢後退著走在石磚路上。看著她的身軀,我更加意識到我與她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年青?我如今的樣子真的能夠稱作年青麼?我歎了口氣,看了看穿在身上顯得頗為嚴肅正式的服裝,自嘲般地笑了笑,朝她揚了揚手:
“好好看路,彆摔著了。不要自作主張地用不合適的詞來形容彆人……”
她赧然地笑著,又轉過身去望向前方。馬路邊站著神穀,她倚靠在車門上,正眯著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們。我們快步來到車前,神穀拉開了駕駛室的車門,向夏洛蒂微微點頭:
“每次都麻煩你開車,真是辛苦了。”
“不會,這本來就應該是我的工作。”
與夏洛蒂不同,神穀的舉止看起來更為隨性,但方方麵麵又恰到好處,雖然會有疏離感,卻又不會讓人覺得冷漠,不耐煩的表現之下,是難以掩飾的古道熱腸——這總會給我一種莫名的似曾相識。
“好幾天不見了,有什麼進展麼,修士先生?”
從剛才很遠的地方,就看到若利韋站在科爾米耶大教堂門前等著我們,神穀開門見山地詢問起他正在著手的事務。
“恐怕得讓你失望了,小姐,順著信件的線索,僅憑科爾米耶大教堂裡的一己之力,很難繼續調查下去。神父遇刺的事情已經受到了聖座關注,樞機□□了特使來處理,現在他的臥室和辦公室,我已經不能隨意進出了。”
神穀頗為無奈地閉著眼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我也去郵局谘詢了,結果和你那邊差不多,同樣沒查出個所以然來,至於樞機□□來的調查組,他們就算封鎖了兩處地方,想必你也有辦法進出吧?”
“沒錯,調查組的人已經將辦公室裡的東西分門彆類地整理好了,當我進到裡麵的時候,翻找我想要的東西,就比以前輕鬆許多,不過他們更在意的是那些文件,於是難免要遺漏些許小物件,比如這個。”
說著,若利韋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遞給神穀。我湊上前去,是一枚銀白色的戒指,上麵有一個莫林十字架[2]的圖案。
“這不是巴夏洛神父的戒指。”
神穀並沒有用疑問的語氣,看起來相當篤定。
若利韋點了點頭,但又有些猶豫:“我也是這樣覺得的,這看上去像是女戒,上麵的圖案和馬龍派(Maronitarum)教會牧徽上的十字一樣,但是,為什麼巴夏洛神父會有這樣一枚戒指?”
神穀並沒有回答,她熄滅了手機屏幕,將它還給了若利韋:
“修士先生,你今天把我叫來,就隻是為了這件事情麼?”
一陣強烈的威壓從我的身旁傳來,想必神穀對於隻因為一枚戒指就把她叫到這裡的事情頗有些不滿。
但若利韋並沒有慌亂,他撇過頭清咳一聲,將手機收了回去:
“事情並沒有完,調查組大概是五天前到這裡的,現在他們的工作快接近尾聲,本來預計下個星期就會返回羅馬,但是今天早上又出現了緊急狀況。”
神穀嗅到了一絲氣息:“又有人遇刺了?”
“正是如此。”
若利韋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側過身做出“請”的手勢:
“請隨我來,我帶你們去事發現場,路上我會向你們介紹情況。”
神穀歎了口氣,收起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勢,若利韋帶著我們往教堂深處走去。教堂裡一如既往地光線陰暗,穿著黑色長袍的修士與修女們都在乾著各自的事情,似乎與往常沒有什麼不同,但依舊能夠感受到明顯的壓抑氛圍。我們沿著側廊踏入通往更高樓層的樓梯。
“這次的事情,與幾天之前巴夏洛神父遇刺有關麼?”
在昏暗的樓道裡,陽光透過窗戶的間隙,在狹小的空間裡刻下光與暗的分野。我望著若利韋臉上的高光與陰影,好奇地問起了這起案件的細節。
“這次遇刺的人名叫瓦倫丁·舒勒(Valentin Schuerer),是宗座特使的秘書。在你們來到之前,調查組就已經已經收集好證據,把現場清理完了——這下巴夏洛神父的事情估計要變成一件大案子了,但是為什麼要刺殺特使的秘書呢?如果想要震懾聖座的話,特使才是更好的目標吧……”
在若利韋的自言自語之間,我們來到了四樓的走廊上,他抬起手指了指儘頭,那裡有一扇打開的窗戶,光線從那裡照進室內,在地上投下棱角分明的光斑。
“案發時間大概是一個小時前,舒勒就是在那裡遇刺的。其實案發時正巧有人就在附近,他聽到了走廊裡的聲響,打開門想看看發生了什麼,然後就看到有人倒在了血泊裡,窗戶大開,空氣裡還殘留著一絲黑色的煙霧。”
“黑色的煙霧?那凶手呢?跳窗逃跑了?”
雖然我知道凶手有可能根本不需要從窗戶跳下,但依舊還是用著像普通人一樣的口吻隨口猜了幾句。
若利韋搖頭:“比你說的要複雜,但似乎又比你想的要簡單,請看這個。”
他挽起右手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的術脈,靠近還未乾的血跡,隨著他向前邁動腳步,他的手腕逐漸發出微弱的青色光芒——這似乎是靈脈探測術,我從前在筆記當中看到過相關的內容。
他又補充道:“這個地方直到一個小時之後都有魔力的殘留,看起來這起刺殺並不是某個普通人實施的,刺殺者至少有著很強的魔法操控能力……”
“……或者刺客根本不是人類。”
神穀走上前,蹲下身去查看地上的血跡,又抬起頭仔細盯著窗沿,最終她回過頭來,打斷了若利韋的話。不過我並沒有完全理解她說的不是人類是什麼意思,於是便信口開河地開始瞎猜:
“難不成是吸血鬼?行凶之後直接變成蝙蝠群飛走了,所以窗台上沒有任何痕跡。”
“林先生,吸血鬼不能在陽光下行動的吧?”
夏洛蒂大概是沒有聽出來我是在胡說八道,立刻否定了我剛才的話。而神穀卻意外地望著我點了點頭:
“秋洋,你和我想到一塊去了,很可能就是吸血鬼乾的。”
她站起身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不過,她的期望大概起源於誤會,我於是以實情相告:“啊……其實我是瞎猜的,抱歉,神穀小姐,我以為吸血鬼就隻是傳說而已。”
聽到我這麼說,神穀臉上的微笑依然保持著,但明顯能夠看出來她的神情有些尷尬。她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地揉著太陽穴,咂了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