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是,在那天稍晚的時候,神穀羽音終於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中。
在半睡半醒時,房間的門鈴突然響個不停,即便我將頭埋進被子裡,催促我起床的聲音還是見縫插針地從空隙當中鑽進我的耳朵。門鈴聲越來越密集,然後轉為了急促的敲門聲,到最後我已經實在無法忍耐這樣的騷擾,於是翻身下床,強壓著心頭的怒火,準備打開門看看這位不會察言觀色的來者究竟是何許人也。
但將房門打開,看清站在門外的來者的那一刻,我的心卻突然被緊緊地揪了一下,怒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無儘的愧疚,以及一種仿佛失而複得的安心感。
神穀就這樣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消失,又以一種突如其來的方式重新出現。她看著依舊木然站在她麵前發呆的我,擠出了一個歉疚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秋洋,抱歉……不過現在我回來了。”
我默不做聲地讓開道,待她走進房間後輕輕地關上門,又默默地跟著她走到窗前的書桌邊。似乎是覺得我一言不發的樣子有些奇怪,她回過頭來,眼神關切地看著我:
“你怎麼了?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我依舊沒有說話,而是走上前去,攬住她的腰身,抱住了她。她似乎有些詫異地短促吸氣,卻也沒有將我推開,反而伸出手來,攀上我的背脊,將擁抱貼得更緊了些。她與我身高相近,我看不到她的臉,她也無法窺探我此時的表情,我們就在一個能互相感知對方心跳的距離上,安靜地體會著彼此的脆弱與溫良。
“抱歉,羽音小姐,昨天……沒能替你說上幾句話。”
一夜無眠的我想了很多,甚至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想好了見到她時要對她說些什麼,然而此時此刻,我卻挑了一個聽上去最不合適的話題。話剛說出口,我便開始後悔,但也隻能祈求她沒有聽到方才的那些話。但在如此近的距離上,不管怎樣,神穀都肯定聽得一清二楚。好在她並沒有如我想象中那樣嗔怪我哪壺不開提哪壺,隻是溫柔地輕撫著我那並不壯實的背部,說著仿佛是為池諭佳開脫的話語:
“你不必為這個道歉,你姑姑說話向來就是那樣,雖然柔和得不見鋒芒,但綿裡藏針,毫不留情。不過畢竟良藥苦口,我做了她六年的學生,她就用這良藥敲打了我六年。之後我們分彆了十年,十年之後再次見麵,她說話還是像從前那樣,為人倒也的確始終如一。”
一邊說著,她一邊輕輕地拍了拍我,我有些依依不舍地鬆手,放開了她的身體,卻在突然間覺察到了些許不自在,下意識地將雙手收到背後,後退了半步,又鼓起勇氣重新看著她的眼睛:
“我姐……她是不是對什麼東西有一種執念啊?”
“依我對她的了解肯定是有的,比如說她母親的死一直是她心中過不去的坎。不過這隻是其中一件,也許還有更多,有些已經釋懷了,但可能又發生了另外的事情讓她的內心變得更加猙獰。”
我回想起曾經在某個莫名其妙的時空中看到的畫麵,認同了她對於池諭佳的評價,但用“猙獰”進行評判,總讓我覺得有些不太合適。神穀又歎了口氣,自嘲般地笑著搖了搖頭:
“或許用這種帶有貶義的詞語來形容諭佳,在你看來有些過分吧,那就不說她,說說我自己好了。還記得我對你說的麼?諭佳也在那座聖堂裡評價過,我總是活在彆人的目光之下。她說得沒錯,一針見血,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我的一種執念。”
她仿佛自我解剖般地審視自己的靈魂,而我卻好奇她們的執念要如何扭曲她們的人生:
“出現執念的成因繁多,一一分析並無多大意義,我想知道的是,你們抱著如此強烈的執念又是為了什麼?我想你們肯定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私事吧?隻為一己之私,根本不需要那些整天折磨自己的執念,甚至連自我反省都可以省去。”
這的確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困難到讓神穀陷入沉思,她轉過身去望向窗外的天空與街道,許久也沒有說話。我們就這樣木然地站在房間裡,她木然地看著外麵的世界,我木然地看著她的背影,卻好像再也難以感受到彼此曾經近在咫尺的距離。過了半晌,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要說我的執念,大概有三條吧:把神秘學的諸多知識傳承給我的弟子,回到我的家鄉繼續守護那一方水土,還有就是對本源的追尋。不過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神秘學導師,所以談不上傳承。而我又放棄了靈脈聖護的身份,同樣也沒有資格談論什麼守護故土。於是我現在想要做,也能夠做的,恐怕隻有繼續安安靜靜做一些研究,費儘千辛萬苦,向通往本源的道路上繼續邁出一小步,僅此而已。”
說到這裡,她吸了吸鼻子,又繼續說了下去:
“但生活中總是充滿了事與願違,我們的周圍越來越紛繁,一種越發緊迫的強壓推著我們隨著時代的洪流奔湧向前,稍有流連就會被身後萬眾堅定的步伐碾做塵土,就算想要發出反思與質疑的聲音,也很快就淹沒在眾人激昂澎湃的呼喊當中。我想要原本想要躲進研究室裡,靜心鑽研,不問世事,但身邊的一切都在裹挾著我,根本無法獨善其身,就連諭佳那樣與世無爭的人,也遭了一場無妄之災。”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神穀去了哪裡,也許是在難民營的空屋裡待了一夜,或者在鴿子岩旁的懸崖上發了一整夜的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這一夜和我一樣,心亂如麻。她轉過身來,有些於心不忍地看著我:
“年少時我們都有豪情壯誌,也不乏實現這種壯誌的信念,但一次次事與願違,讓信念成為了執念。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破滅,再一次又一次地給自己新的希望,也不管這種希望是不是真的該有。在一次次絕望中抱著那些希望飲鴆止渴之後,執念也就成了偏執,我們扭曲著,拚命掙紮成我們原本想要成為的那種人。隻可惜越是掙紮,我們越發現,整個世界已經不再是原本該有的那個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