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倆辮子紮起來,十八歲的大姑娘,一眼瞧上去水靈靈兒的。
顧念也猜到奶奶必定是想帶著自己到劉家去探口風,提著鴨蛋出門的時候,特地往籃子裡多塞了兩顆鴨蛋。
秦氏還不到六十,一輩子性烈,解放前給她媽打著裹腳,她能把她媽用裹腳布捆起吊房梁上,嚇的她媽再也不敢讓她裹腳的人。
這一輩的老太太裡頭,那是腳程最快,最麻利的一個。
跟著她下山,翻溝渠,顧念都有點兒追不上。
雖說屬同一大隊,趙家在上陽坡,劉家在下陽坡,倆村子之間隔著三裡路,中間還有一道深溝,所以這倆村的人並不怎麼往來。
妹代姐嫁,這事兒不論成不成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所以秦氏走路都專門避著大路呢,就怕有人瞧見了要嚼舌根兒。
下陽坡村頭第一戶,門前不種菜,反而栽著兩朵大牡丹,屋子後麵全是果樹的,就是劉家。
門上光彩熠熠的掛著‘光榮軍屬’四個大字,門半掩著,聽得見裡麵刷刷的聲音。
“馬家媽媽在家嗎?”秦氏高叫了一聲。
“哎呀,這不是……趙家奶奶,您咋來了。”家裡,馬菊英正在簸豆子,聽見聲音趕忙迎出來了。
倆廂一見麵,自然要客氣幾句。
馬菊英把秦氏和顧念往院子裡讓著,見顧念提了一筐子拳頭大的大鴨蛋,笑著接了過來,趕忙說:“你家情況也不好,有蛋不留著給自家娃們吃,這不過年不過節的,咱您老就上門了?”
秦氏攬過顧念說:“你兒媳婦喂的鴨子,今年也不知道怎麼的,雞鴨都特能下蛋,您嘗嘗這蛋的味兒。”
馬菊英上下打量了一番顧念,倆家既做了親,是給她最疼愛的三兒子當兒媳婦,她當然認識趙英芳。
因為秦氏一句話,她心覺得雞該是英芳喂的才對,但是怎麼秦氏就把杏芳給帶來了呢?
“趙家媽媽您先坐,這是杏芳吧,來,到廚房裡頭跟我一起端饃走。”馬菊英於是拉了顧念一把。
倆人轉進廚房,廚房裡一股子的香油味兒,馬菊英揭開笸子上的紗布,裡麵摞了一層子油潤潤的油餅子,個個裡頭包的紅糖都往外露著呢。
一張紅糖油餅子切成四瓣,馬菊英還得調點鹹菜出來。
顧念轉身往牆上一看,廚房牆上麼,隻掛著一張照片,上麵是一字排開三個軍人,每個人的肩膀上都挎著一把槍。站在兩邊的兩個也就是普通人而已,中間那個眉剛目毅,雙目堅定的望著前方,透過黑白照片,那雙銳利的眸子裡都是滿滿的冷意和審奪。
顧念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因為在彼鄰星,最高司令員是像神一樣的存在,他的照片貼滿了每個城市的每個角落。
每天顧念要去早訓,都要從他的巨幅照片下經過。
而最高司令員,恰恰就跟中間那個人是長的一模一樣的。
“中間那個就是咱家向前,右邊那個是他大哥向黨,左邊那個是二哥向北,他倆其實沒當過兵,到照相館做個樣子,隻有中間的向前拿的槍才是真的,真槍就是不一樣,是不是有殺氣。”馬菊英於是笑著說。
顧念收回了視線,咬著唇笑了一下:“真不敢想象,嬸嬸您還這麼年青,就有那麼三個兒子了。”
這一句可把馬菊英可誇的,那叫一個舒心。
當然,盛鹹菜的時候她就順帶著問了幾句,比如顧念的名字,書讀到啥時候,在家都是乾些啥的。
顧念依舊時不時看一眼牆上的照片,當然也是一一回答。
“趙家媽媽喝不喝茶,要不我給您燉罐罐?”馬菊英把鹹菜油餅子端到廳屋裡,問秦氏。
秦氏聲音壓的低低的,不知道說了句啥,馬菊英原本笑嘻嘻的臉色立馬就變了,轉身看了顧念一眼。
顧念連忙轉頭,假裝自己在打量劉家廳屋裡的陳設。
但總之,她聽得出來,秦氏是在跟馬菊英說英芳想退婚的話。
秦氏握著馬菊英的手,苦口婆心的說著,但馬菊英始終一言不發。
最後,秦氏壓低著聲音又說了一句:“對了,我家英芳也快上班了,到時候我讓杏芳她媽做一桌子菜,把你們也請一請,英芳的事情也真是麻煩了你們。我現在帶來的這個,啥毛病都沒有,就一個字,勤快,雖然說閨女換了,但是想給你家當兒媳婦的心思沒變過,你們家要有啥心思,咱們的婚事成不成,向前啥時候回來,啥時候辦,我們全家啥話都沒有,都聽你們的。”
這意思就是大的一個想退婚,但可以考慮把小的一個嫁過來,私底下隻有倆人的時候說,不傷大家的臉麵。
馬菊英百般挽留著要吃晚飯,秦氏和顧念倆還是推辭著,就從劉家出來了。
才走了幾步,馬菊英又在後頭喊,卻原來,她趕忙到後院摘了滿滿一筐子鮮梨,裝在顧念剛才提鴨蛋的籃子,要顧念和秦氏提回家去。
秦氏仍然不說話,顧念當然也不說話。
倆人正走著,碰上個背著書包的小姑娘,圓圓的臉蛋,憨丟丟的,紮著倆小辮兒。
這是劉家老大劉向黨家的大閨女,名字叫劉思思,顧念認識,但沒搭過話。倆人對視著笑了一下,這就擦肩而過了。
劉思思背著書包回家,一進門就見奶奶在院子裡的穀子堆裡坐著呢,卻沒簸糧食,就那麼發著呆。
“哇,哪來的鴨蛋,這得有五六斤吧,奶奶,今天晚上咱炒鴨蛋吃嗎?”劉思思一眼就看見臥在穀堆裡的鴨蛋了,撿起一個來丟著。
馬菊英歎了口氣:“思思,你三叔的婚事有變化了。”
“什麼變化?不是趙英芳嗎,我們學校所有的老師一天要罵我們,說的就是趙英芳,說她讀書好,會爭取,是咱們公社第一個中專生,不像我們是一幫廢物王八蛋。”劉思思說。
馬菊英又簸了兩下糧食,才說:“你三叔那個直腦子,三年了都不肯回家,那有姑娘能耽得起三年的?”
剛才秦氏來做客,本就不符常理,緊接著,秦氏打起含糊來,非得說鴨子是她兒媳婦喂的,當時馬菊英就有點咂過味兒來了。
三年前,劉向前突然要上前線,自己生的兒子自己了解,十六歲參軍,不論訓練還是執行任務,劉向前都是把命拚在部隊上,一年一回探親假,他還回回主動讓給彆人,不寫信再三求他都不回家。
馬菊英和劉大柱也是為了讓他在家裡有個牽掛,在戰場上能保護好自己,安全回來,才急著給他訂的婚。
三年未歸,一心撲在部隊上,回回要不是馬菊英喊著,劉向前就不知道給自己的未婚妻趙英芳寫封信。
現在人趙英芳鬨,趙家想把杏芳嫁過來,可憐那小姑娘生的又甜又乖。
當然了,沒有正式工作,一個農村姑娘到底要綿軟得多,一副任人品評的樣子。
秦氏不過打了個馬虎眼兒,主意還得馬菊英來拿。
要是她願意,從今往後,跟任何人都說訂的是杏芳,這事兒就遮過去了。要她不願意,悄悄上門退親,這事兒也就遮過了,不傷兩家的臉麵。
馬菊英不氣這個,她氣的是兒子劉向前。
是,據說他現在已經是個連長了,但是他今年已經二十七了呀,比他大三歲的向北家,女兒都成大姑娘了。
你再在部隊上能乾,家裡空蕩蕩的兩堵牆,回來睡個光被窩這怎麼成?
杏芳跟英芳比是沒學曆,沒有公職,但是眼見得勤快,柔順,又有眼色,最重要的是那皮膚,那身段兒,那相貌,整個縣城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來。
咬著牙,馬菊英心說,這回電報拍出去,他要還敢打馬虎眼兒不回家,他就等著看他媽咋作咋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