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逐漸模糊,而黃泉的兩岸,卻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的影子。
時燈第一次踩在黃泉兩岸上。
黃河是半真實半虛幻存在的,之前他隻是利用,從未真正踏足。
他環顧四周。
這裡和普通的河流兩岸差彆很大,乾淨到極點,除了生長的蘆葦之外,不見半點雜草枝葉。
影影幢幢的兩界人或坐或立,安靜編織著草帽,有幾個因為時燈的到來而抬了下頭。
隻不過他們沒有臉,渾身裹在黑色的紗霧之下,因此也看不清他們有什麼情緒。
時燈掃了一眼,抿唇,抬腳欲踩進河流之中。
一道無形的力量把他打了回來,祂說:[生者不入死河。]
黃泉血河,死者可進,瀕死之人機緣巧合可進,生者不可進。
黃泉外的人也都聽見了這一道莊嚴肅穆的聲音,頓時緊張起來,生怕時燈再也回不來。
時燈抹了抹唇邊溢出的血,平靜道:“我偏要進。”
祂說:[成為兩界人,亦可進。]
時燈:“如何成為兩界人?”
祂:[忘記執念,忘記所有,等在黃泉中過往的遊魂,有人認出了你,你才可以想起來。]
這實在不講道理。
但凡想要成為兩界人的人,不論生者還是死者,無一不是有執念的人。可是一旦忘記,成為兩界人又有什麼意義。
兩界人皆無臉,被路過的遊魂認出,又怎麼可能。
小燈在外麵,輕輕抱住了傅叔的腿:“小傅叔,時燈會不會拋下我。”
傅叔說:“不會的。”
他蒼老的眼睛望向黃泉兩岸的蘆葦,和他看大的孩子的身影,無聲心疼。
時燈果然放棄了成為兩界人這個選項,“還有彆的方式嗎?”
祂:[得到兩界人主動贈與的蘆葦草帽,可暫時進入黃泉。]
支澤低聲道:“古書上記載,兩界人對他們編織的蘆葦草帽異常執著,沒有贈與的先例。這難度太高了。”
時燈選擇了這個方式。
遲於搖頭:“不止,黃泉內時間無序,我們看見的這些兩界人有的已經消失在過去,有的來自不可捉摸的未來,還有些剛剛出現在黃泉中。”
黃泉血河,時間無序,也可以換種說法,時間亂序。
也就是說,和兩界人溝通,隻有不到萬分之一的可能,會得到對方的回應,而且很大可能是拒絕的回應。
他們看著時燈在自己剛才站的地方做了個標記,就開始一個個詢問兩界人。
時間慢慢過去。
時燈無數次彎腰詢問,吃了一次次閉門羹。
最後連最有耐心的傅叔都忍不住想勸時燈放棄。
少年似乎累極,隨意坐在岸邊,聽著風吹蘆葦的沙沙聲。
祂:[放棄嗎?]
時燈嗓子乾澀,“渴了,你這黃泉水能喝嗎?”
祂:[……]
時燈笑笑,忍著疼,打算再起來時,一個織了大半的草帽遞到了他麵前。
時燈一愣,抬頭看著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邊的兩界人:“給我的。”
兩界人無臉,點了點頭。
時燈:“你認識我?”
兩界人搖頭。
時燈才道自己傻了,兩界人沒有記憶的。
看他猶豫,兩界人把草帽戴在了他頭上,就靜默不動了,一直默默盯著他——
雖然沒有臉。
可是時燈就是這麼覺著的。
他摸了摸頭上的帽子,從地上站起來,“我要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謝謝你幫了我,雖然不認識你,但是我會記得你的。”
兩界人靜靜站著。
時燈躍入黃泉之中,身上也逐漸出現了黑色的紗霧。
他回頭看了一眼血河的岸邊,卻再沒看見那個兩界人了。
少年定了定神,在黃泉的助力下,異能翻湧,“時間逆轉。”
他的身影消失在血河裡。
而在眾人眼中,血河也變了個模樣,上方出現了一個有些熟悉的房子,正是時燈逆轉時間出現的地方。
他們精神一震,沒想到黃泉還能投影時燈逆轉時間發生的事情。
當即集中注意力,認真看了起來。
·
這是一家花店。
時燈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確認了他所在的地方。
他現在就在花店的珠簾後麵,從黃泉戴來的草帽也變成了正常花農戴的帽子,不過渾身還是攏在黑色的紗霧下,像裹了嚴嚴實實的鬥篷。
瞥了眼旁邊的鏡子,這張臉還是他自己的臉,但有些模糊,或許是黃泉草帽的緣故。
緊接著,他就發現自己的腳動不了。
時燈蹙眉,試圖說話,發現自己說的話也受到了部分限製。
……黃泉。
他心底不可避免的出現幾分煩躁。
眼下也就是極簡的陣沒有那麼強大的能量,叫他擺脫不了黃泉桎梏,如果換成完全體,那黃泉也隻有眼睜睜看著的份。
心思浮躁期間,花店的風鈴發出輕響。
時燈耳邊傳來一道熟悉的溫和又冷淡的嗓音——
“有人嗎,買花。”
時燈愣住。
他緩緩抬頭。
進來花店的那個戴著兜帽的年輕人隻露出了下頜,身形高挑修長,認真挑選著花店裡的花。
時哥。
時燈以為自己不會哭了,可還是控製不住的鼻尖發酸,眼圈逐漸變紅,他動不了,又怕人走了,連忙掩飾道:“……嗯,自己拿吧,我懶得動了。”
似乎是覺得奇怪,青年往他這邊望了幾眼。
但沒說什麼,低頭認真挑著向日葵。
他看著時哥把向日葵包在花紙裡,還係了個蝴蝶結,剪去多餘的枝子,輕笑著,鼻尖碰了下花瓣,好像想到了一些值得開心和期待的事情。
等這束花包好之後,時燈便覺得眼熟。
……這是他生日那天,時哥送給他的。
時燈看了眼旁邊的日期。
確實是7月29日。
青年問:“多少錢?”
時燈還在愣神,就又聽青年道:“不好意思,手機沒電了,刷卡可以嗎?”
時燈很多想說的話全說不出來,他想說,時哥我和小燈都很想你,我還差點殺了小燈。
他想說,我現在過得不太好,淵又複活了,它又來欺負我。
可是這次沒有你護著我了。
少年嗓子裡像堵了一團棉花一樣難受,恍惚間想起,他好像欠了時哥一束花沒有送,便道:
“送你了。”
青年:“送我?”
時燈忍著眼淚:“嗯,送你的。”
他的聲線被無形的力量控製的平靜而隨意,隻有無聲落下的眼淚砸在地上,轉眼消失。
風鈴和珠簾晃動的聲音,將眼淚落在地麵的聲響,掩飾的一乾二淨。
青年:“多謝。”
他轉身走了。
時燈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心臟窒悶發疼,可是地麵投射的他的影子,仍舊不動分毫,他一步也邁不出去。
似有所感,時哥出門之後回了一次頭。
珠簾晃動,時燈滿麵淚痕,嘴唇無聲張合,努力發出聲音。
他現在不想懂事,也不想理智。
他想讓時哥回來看見他,想得到一個跨越時空的擁抱。
他看著時哥捧著花站在花店外,似有猶豫,可一陣風吹過,花店暫停營業的牌子施施然落下。
鐘樓的指針即將走到六點。
時燈看著他做出了決定。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的拐角,不見了。
時燈知道,現在時哥去參加他生日的煙花禮去了。時哥從來都不食言,那次煙花禮也沒有遲到。
可他現在卻很任性、很不講理的無比希望,那次煙花禮,時哥是遲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