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在自己登基後的第三年、璟決九歲的時候,看見了參加科考的連瑜白——
現在的大盛朝攝政王,連慎微。
蔚兒最疼愛的弟弟。
殿試之上看見他的時候,他失手打翻茶盞,甚至沒敢認。
因為那個笑意不達眼底,在考場提筆答題的青年,和記憶裡心思純摯、仗劍逍遙想在江湖闖出名堂來的意氣少年郎,相差太大。
他是來複仇的。
這些年,一個個殺掉了當年決定屠殺浮渡山莊的朝臣以及所有參與者。
魏立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他無法下手去做的,連慎微全做了,背著奸佞的名聲一步步走到今天。
景成帝雖不想當這個皇帝,但也不想讓應家的江山就這樣斷送在他手裡。
他敢給連慎微這麼大的權力,一是因為,連慎微複仇後,會讓他看好的更有能力的人坐上那個位子,不會動搖江山;二是因為,連慎微無論如何,都不會真的傷害應璟決。
決兒是他阿姐留下的唯一的血脈,他便是決兒的小舅舅,更有陪著決兒從小長大的情分在。
決兒雖然有時候太過重情,在親近之人的事情上,決斷力差些。
但是他才十五歲,有治世之誌、明君之才,需要的隻是曆練和成長。
這些東西,不僅連慎微會給他,他作為父親,作為帝王,也會給。
景成帝心裡明白,連慎微除了複仇,還解決了不少朝堂毒瘤,他每殺一臣子,頂替上去的人雖然有不少被視為他的黨羽,但那些人未來隻會是決兒的人脈和班底。
他多在朝堂一天,決兒登基之後的路便穩一點。
有這種想法,再加上蔚兒,他每次看見連慎微如今蒼白清瘦的模樣,愧疚便多一分。
浮渡山莊二百三十七口人命,一個不少,連慎微卻活著,那當初替他死的人是誰?
山莊被屠戮後他消失三年,再次出現便是在朝堂科舉。那三年連慎微又經曆了什麼,他絕口不提,景成帝就無從知曉。
連慎微:“不急,璟決能獨當一麵之前,我不會殺你。”
衣服浸濕,他本該冷的,卻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溫在一點點升高,嗓子裡也隱約有咳癢之意。
心脈裡也斷斷續續傳來窒悶感。
景成帝沉默半晌,道:“你不打算告訴璟決你的身份嗎,長此下去,他登基之後,第一個要對付的人就是你。”
連慎微用手爐暖了暖手背。
璟決是阿姐的孩子,打馬遊街之時,不經意抬頭,三年不見,璟決還是分外單純的模樣。
他自請去教導這孩子的時候,便發現他有成為明君的心願和潛質。
如此,那便隻當一個明君就好,不必想起過往,也不必在仇恨和親情中間做出抉擇。
那些血海深仇、罵名汙穢,他身為長輩,挑起小輩的那一份,也是應當。
至於應璟決登基之後會不會殺他……
他如今這幅身體,也不知能撐多久。
如果能在這小子登基後再撐幾年,便多做他幾年的磨刀石,這樣死去之後見到阿姐,也問心無愧了。
景成帝:“瑜白……”
連慎微蹙眉:“彆叫我這個名字。”
連家家規。
凡汙名滿身、滿手血腥、違背道義……屠戮無辜之人者,不配為連家子孫,無論直係或者旁係子孫,族譜永世除名。
他恪守家規,便將自己從族譜除名,族譜上乾乾淨淨的連瑜白,已經死在了十七歲。
連瑜白是連家人,連慎微不是。
景成帝沉默片刻:“你為了魏立的事情來的?”
“他死了,你提個人暫代他的位置,不要直接任命,這個位置留三年。”連慎微抵唇咳了咳。
景成帝點頭。
連慎微:“還有一件事,我來拿走阿姐的負雪劍。”
景成帝臉色終於變了:“不行!”
“那把劍留在你這裡這麼多年,早就該還了,”連慎微淡聲道,“浮渡山莊的傳承不能斷,小侯爺快回來了。”
“不行,”景成帝拒絕,沉聲道:“起碼現在不行,即使他陰差陽錯學會了蔚兒的劍法,他擅長的也是槍,那把劍給他,他也不用。”
“攝政王……我也活不了幾年了。”
最後一句,終日精神不濟的帝王,聲音有些哀求。
連慎微定定看了他好一會,才道:“也好。等我下次找你要劍的時候,就是該璟決登基了。”
他不去看神色怔忪的景成帝,離開養心殿。
李公公聽從吩咐,給連慎微備下了能擋雨的轎輦,一路送出宮門,沒走出多遠,便碰見了宮牆旁邊撐傘而立的應璟決。
少年儲君眸色深深,緊緊攥著手裡的傘柄,他抬頭看向轎輦上坐靠著的人。
昏沉暗色的雨幕裡,那人抱著手爐,露出來的一支手清瘦蒼白,他臉上沒有平時的三分笑,垂眸看人時,眸中映不進半點東西,冷淡而漠然。
就好像不想看見他這個學生。
而且現在在皇宮,在彆人眼裡,連慎微見儲君不下轎輦,不稱臣問安。
已然十足的權臣姿態。
抬轎子的小太監們瑟瑟發抖。
應璟決不知道,不是連慎微不想看他,而是他現在已經燒的厲害,陷入十分昏沉的狀態,實在沒有精力去應對。
連慎微勉強打起精神,彎了下唇:“殿下何事。”
應璟決:“本宮有事與攝政王商量,請攝政王下轎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