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是要失望的。
連慎微想起來他十歲左右時,武功初成,天賦異稟,正是男孩子上躥下跳的年紀,最愛惹麻煩。
今天碎了山莊下李二家的碗,明天丟了宋四家的狗,鬨的雞犬不寧。
如果有人上門找說法,阿娘會把他關禁閉保護起來,用帶著江南口音的和軟腔調焦頭爛額的勸人,順便給人家補償,賠碗的陪碗,找狗的找狗。
阿姐……
阿姐會看他笑話,在他關禁閉的時候給他送荷葉雞和酸果酒。
金陵六月份的荷葉,包出來的荷葉雞最鮮嫩。
阿姐用負雪劍把荷葉雞切開,他們姐弟兩個就地銷贓,你一杯我一杯,滿祠堂都是香噴噴的肉味和酸果酒清甜的味道。
阿爹的話,應該會怒發衝冠地罵他,一邊吩咐廚房不給他做飯吃,一邊無視祠堂的荷葉雞的雞骨頭。
不過若是他真的被欺負了,他家愛麵子的老頭估計是第一個翻臉的吧……
可他還是叫他們失望了。
連家曆代,從未出過像他這樣的後輩子孫。
家訓有言,連家子孫,行正德端,需忠義、仁厚、清正、不殺無辜之人、不造牽連之孽……少時於祠堂罰抄無數遍的家訓,如今看來,字字句句他皆已違背。
所幸,連家此代的家譜之上,寫的名字是連瑜白,不是他連慎微。
遭人唾罵的人也是連慎微,和金陵連家、和浮渡山莊,都沒有乾係。
喘息逐漸艱難,他的呼吸一點點弱下去。
眼前閃過一幕幕溫暖祥和的從前的回憶。
[“瑜白,阿娘做了桂花羹哦,過來吃飯啦。”]這是阿姐的聲音。
[“哼!叫他乾什麼,臭小子一天到晚隻知道亂跑,淨惹事!”]這是阿爹的聲音。
[哎哎,你乾啥子啦,等等瑜白,著什麼急嘛。]這是一筷子打在阿爹手背上的娘親的聲音。
石桌擺在繁花樹下,清風繞蝴蝶,柳葉依依,他們三個就坐在石桌前,笑著望向他,朝他招手。
都在等他。
連慎微眼皮發熱,沾了濕意的眼睫如同暈染的一點水墨,他閉上了眼睛。
他一邊克製而清醒的知道,那是他產生的幻覺,一邊又忍不住覺得,是不是阿姐他們沒有怪他為了報仇殺了這麼多人,特意告訴他來的。
意識滑入黑暗前,他恍惚間想,好像就這樣離開這個幾無留戀的世間,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雙方告彆之後,應璟決就帶著剩下的還活著的暗衛趕回去。
這次他帶來的人不多,除了實力高一些的暗衛,其餘的侍衛隻剩下了零星幾個。
生死關頭走了一遭,除了剛剛答應的去金陵祭拜,應璟決現在隻想求證一件事——
此次暗殺,到底是不是連慎微做的。
他帶著人匆匆趕到禦船之處,迎麵卻看見了一臉肅然的小誌子。
小誌子身後的侍衛身上不少有傷的,禦船周圍一片血腥味,還有些黑衣人的屍體。應璟決認得,和追殺他的殺手是同一撥。
他叫住小誌子,詫異道“怎麼回事?”
小誌子似乎也沒想到在這裡看見他,臉上的肅然眨眼消失,小跑著過來,看清應璟決現在的模樣和渾身的血之後,嚇得哭出來。
“殿下您怎麼了?!您這傷?難不成也遇見刺客了?”
也?
應璟決沒想到是這樣的場景,猜測全被推翻,他心中一沉“攝政王呢?”
小誌子欲哭無淚“前不久有人刺殺攝政王,奴才隻聽見有人喊了一聲攝政王在那,大部分的刺客便都追過去了,等情況控製下來之後,奴才去攝政王的房間裡去看,裡麵已經什麼人都沒有了。”
“攝政王不知所蹤,框柱上隻有一支箭。”
應璟決“有沒有看清刺客往哪個方向追過去了?”
小誌子指了指北麵。
“攝政王身邊的護衛呢?”
“也……也不見了。”
應璟決深吸一口氣“找,給本宮仔細找。”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眸色微深。
不管這件事到底有沒有連慎微參與,不可否認的是,如今京城局勢混亂,父皇偏聽偏信,寧封還未複原,北夷之人虎視眈眈。
大盛朝的攝政王還不能死。
起碼現在不行。
“籲——”
仇澈停在斷穀處,翻身下馬。
這一路都是打鬥的痕跡,看得他眉頭緊蹙。
應該是有人一撥人追殺,一撥人逃亡,可是他卻沒看出那人出手的痕跡。明明感受到了熟悉的劍氣,這裡卻沒人了。
他把馬拴好,走到斷穀的中央,這裡是斷開的,應該是人為。四周有血跡,不見屍體,或許是掉進了深穀裡。
坑窪的石麵上蓄了點滴水汪,反射出來的光幽微黯淡。
仇澈目光忽的一凝。
下一秒,他把劍背在身後,飛身而起,在躍下去前扳住斷穀的邊緣,伸出手去摸了摸邊緣石塊上的一道凹陷。
凹陷鋒利而流暢。
這是……
蒼山劍留下來的劍痕。
“息眠,”劍客低聲道。
他仔細在周圍看了看,隻發現了這一抹劍痕。倒像是劍的主人有意遮掩自己出手,卻不小心留下來的痕跡。
息眠幾乎沒有仇人,現身一次,卻如此小心翼翼的出手,不留痕跡,是為了躲他嗎?
仇澈手中用力,借力重新站在斷穀邊緣,冷淡的目光望向斷穀對麵。那裡也有血跡,混著不少人散亂的腳印。
息眠或許在裡麵。
他發現的劍痕很新,說明人沒有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