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鬢邊生白發,失妻、離子、一輩子都這樣痛苦。
臨死之前,不得而終。
暗沉的天光被層層床幔阻隔,痛苦就在暗處滋生發酵。
被永遠困在十年前六月二日那一天的人,又何止他一個。
仇恨,恩怨,是不是到了死亡那一天,才會真正的解脫。
連慎微緩緩把劍放下,閉上眼,喉結滾了滾,下頜線條繃的極緊。
他視線一瞥,片刻後,走到紫宸殿處理公務的案前。
那案上有一遝雪白的宣紙。
他手指在負雪劍的劍柄處一按,劍身瞬間開刃,緊接著他拿出帕子,把自己的右手手腕和劍柄綁了起來,確保負雪劍不會握不穩。
然後倏然出劍,劍尖挑起案上宣紙,揚向空中。
凜然寒冽的劍氣把薄薄的紙張割裂成細小的碎片,恍惚間就像到了冬日,下了一場雪。
[“阿姐悟出來的負雪劍法呢,輕盈,靈動,仁慈,憐憫,寬容。”
穿著羅裙的少女背著手轉身,笑盈盈地看著自己的弟弟,“小瑜白,阿弟,你力氣太大了,用不了這樣輕盈的劍。”
“你可以長大了去劍塚求你自己的劍。”
連瑜白抱住她的腿,語氣帶著點小得意:“阿姐,天才是不分劍法風格如何的,你教我,我就能學會。真的,我學會了不會給你丟人的,阿爹肯定也會同意的。”
“好好,你是天才,天才就不需要彆人教了吧?”
連瑜白:“阿姐你不要逼我,你再逼我我就撒嬌了。”
“你要學也行,”連猶蔚戳他,“把偷的山莊二胖家的雞還回去,那麼小一隻還沒長大呢,你要偷也得等雞長大……不,你要吃自己養去。”
連瑜白:“不行不行,我養大的自己就舍不得吃了,吃了我會傷心。”
連猶蔚:“那人家二胖養大的被你偷了,他就不傷心了?”
小少年愣了下,隨即心虛。
她摸摸自己弟弟的腦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好吧,我知道了,”連瑜白再次纏上來,目光灼灼,“所以阿姐什麼時候教我?”
“唔,今年冬天下雪的時候吧。”
“為什麼?”
“因為下雪的時候——你阿姐我心情好啊。”]
隔著重重簾幔,景成帝看見了那抹起劍的身影,朦朧而模糊。紛紛揚揚的細小的雪白宣紙,一瞬間變成了紛飛大雪。
一眼,他就好像回到了金陵,看執手之人舞劍梅花下,幼子伏在膝旁,那種閒適恣意的人生。
“猶蔚,你看啊,又到冬日了……”
滾燙的淚劃過眼角,景成帝顫巍巍伸出手,卻抓了一空。
對不起。
對不起……
他眼底的光緩緩熄滅了,手重重垂在床邊,氣息斷絕。眉間卻是前所未有的舒緩,嘴角帶著一抹滿足的弧度。
連慎微最後一劍刺出,氣息微亂。
而後,收劍而立。
沒動用內力,但右手還是因為舞劍時的寸勁而陣陣發疼。
地麵一片淩亂和雪白紙片,殿中隻剩下了他一個人的呼吸聲,寂靜極了。
最後一個仇人也死去,連慎微一瞬間感到空茫。
他的複仇之路結束了。
然後呢?他還能回到過去嗎?
回不去了。
良久,連慎微才輕聲道:
“你下去後,若碰見阿姐他們,記得說連瑜白活得很好,傷心了一陣之後,替他們報了墜月流的仇,現在仍舊在江湖中追求武學巔峰。”
“他正直、善良、仁義,謹守連家的家訓,沒有埋沒浮渡山莊曆代君子之風,他在江湖鋤奸揚善,無拘無束,活成了他們期盼的模樣……”
若是真的有黃泉,他這樣的人,死後該是要去地獄的,應該也不會見著阿娘他們的麵。
連慎微:“你若這樣替我帶個話……”
“我就原諒你了。”
一室靜默。
砰!
寒涼的秋風吹開窗戶,涼意灌了進來,地麵的宣紙被風吹起。
十年未曾說出口的原諒,如今就這樣輕易的說出來了,為了縹緲的鬼神之說。他和景成帝何其相似,他可以對景成帝說一句原諒,可是他呢?
還有誰能對他說一句:
我原諒你了。
連慎微提著劍,推開殿門,走了出去。
腳邊雪白的宣紙跟他飄了出來,不知哪裡來了一陣大風,那紙片恣意的飛向灰沉黯淡的天空裡,和枯黃的落葉一起。
秋風吹拂,衣擺揚起,青年隻是目光平靜的注視著,沒有伸手去追逐。
曾經一蕭一劍,江湖負儘狂名,倚樓醉臥笑人間,在煙雨朦朧裡披著蓑衣,歸入扁舟小憩。
可惜,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連慎微收回目光,一步步走下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