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臨二年,上元節前一天的那場雪,下得很大,很多人家都在自己家門口點上了紅彤彤的燈籠,怕風雪迷蒙,有人找不到家。
可是有的人分明知道家在哪,卻永久了留在了那場雪中。
……
連慎微到底該葬在何處,其實並沒有引起太大的爭執。
他死時都在京城,死後當落葉歸根。毋庸置疑,是要回金陵的。
風恪提出這件事的時候,跪守在冰棺前的小皇帝滿眼的祈求,金陵離皇城太遠了。若是連慎微葬在了金陵,他必然不可能每年都回去。
那模樣像是被拋棄的小狗,實在可憐。
風恪:“他到死都在京城,璟決,你讓他走吧,落葉歸根。”
“你去不了金陵,可以在京城也辦一場葬禮。以空棺入皇陵。”
連慎微是享親王尊位的,葬入皇陵也實屬應當。他生前畢竟得罪了不少人,若是有京城的這場葬禮掩住耳目,不叫人發覺連慎微最終沉眠之地是在金陵,其實也是對他的陵墓的一種保護。
落葉歸根。
他是連慎微,終究還是連瑜白。
應璟決明白,小舅舅是多麼想離開京城,也知道風恪說的其實就是小舅舅最後的夙願。
但是……
“不能以空棺入葬……”
年輕天子紅著眼搖頭,這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風恪沉默良久,遞給他一管碧色玉簫。
“他聽不見了之後,這玉簫就再也沒碰過,但終是他少時貼身之物,這個就留給你吧。”
應璟決緊緊握著那管玉簫,玉簫的內側刻著兩個字:息眠。
他珍惜的摸著,哽咽著問:“隻有這一件東西……小舅舅還會來京城看我嗎。”
會不會尋著玉簫,偶爾入一入他的夢。
風恪隻是摸了摸他的頭,無聲歎了口氣,隻能安慰道:“他很疼你,會的。”
-
京城葬禮開始的那天。
一劍西來。
“有刺客!”
“護駕!護駕!”
無數雜亂的聲音中,有人壓低了鬥笠,極快的避開所有刀鋒。
來者滿身風雪,孤身一人,眾目睽睽之下,劍指天子。
“息眠在哪。”
厲寧封一眼認出,“仇叔!”他緊張的咽了咽口水,“仇叔彆激動!”
仇澈清瘦了不少,下頜上還有胡渣,他收到消息之後,就一路奔波,可是來到京城之後,一打聽,卻聽見的是‘攝政王的葬禮’。
風恪不見蹤影,隻有息眠這個不爭氣的侄子在。
他如何能不多想。
即便是被劍指著,應璟決神色也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他安靜道:“小舅舅在裡麵。”
仇澈望向了他身後的棺材,手裡的劍緩緩攥緊。
應璟決:“風伯伯說,他在給你傳信來不及了,就留給了你兩樣東西,等你來了就讓我給你。”
京城的陵墓尚未建好,即便是空棺,也要停靈。應璟決去拿了風恪留下的東西,那是一封信,還有一把劍。
信裡說了很多。
是風恪的筆跡。
隻是落筆多處猶豫,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講。仇澈看完之後,才知道,息眠走的時候幾乎五感儘失。
他無法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折磨。
被春色簇擁著的少年,臨終前卻聽不見也看不見,感受不到他曾經那麼喜歡的紅塵俗世。
他們知己一場,分開十年,匆匆兩麵,再見就是生死彆。
風恪說,最後那段時間,息眠很開心,以為他自己回到金陵了。偶爾精神好的時候,還會跟他吵架,說起他們三個之前。
仇澈就想,怎麼會有息眠這樣的人。
好像一生中最好的光景都在少年時耗儘了,於是剩下的就全都是酸楚澀然。蘭因絮果,這個詞形容息眠不太貼切,但細細一想,似乎也是如此。
風恪還將息眠的蒼山劍留給了他。
這柄劍認主,跟了息眠那麼多年,除了息眠誰也拔不出來。風恪將這把劍留給他,原因他也能猜出來一些。
厲寧封把仇澈帶到一邊。
刺殺天子還能安然無事的,恐怕就仇叔一位了。
“仇叔,你這把劍有豁口了,”厲寧封其實是第一次看見無量劍出鞘,和負雪劍法不一樣,仇叔的劍招大開大合,自成一派,隱有宗師之風,“我認識幾個鑄劍的師傅,您要不要修一修。”
仇澈握著蒼山劍出神,片刻後,“不必了。”
“為什麼?”
“這世上唯一一個能讓它出鞘的人,已經不在了,”仇澈望向厲寧封,“可惜你沒有見過蒼山劍出鞘,息眠全力以赴與我對戰的模樣。”
“你師父原本可以成為江湖近百年來,最逍遙的第一劍客。”
原本可以。
厲寧封在心裡默念了這四個字。
其實他最開始想象出來的師父的模樣,又何嘗不是在瀟瀟竹林裡,執棋對弈,品茶對劍的俠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