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埃蘭斯諾小心擦著地麵,嘴唇緊抿著,似乎很是不安局促,像是寄居在彆人家,犯了錯,怕被趕出去的小孩子。
擦乾淨後,沒了第二張紙巾,就開始挽袖子。
隻是沒有力氣,半天挽不上。
曾經的聯邦上將,居然也會露出這樣的一麵。
忽略他的身份,這是很知禮的做法。
蘭遐想,不知道是誰看著埃蘭斯諾長大的,教的這樣有禮貌。
這個人醒來後,就一直表現的和正常人無異,他差點就忘了,眼前的人,剩餘還能活著的時間,不超過兩個月了。
蘭遐:“很疼嗎。”
埃蘭斯諾看著他,低聲道:“不是在吃飯嗎。”
“吃完了。”
蘭遐淡淡說:“不是說要住在我這裡?我照顧一下你應該說得過去吧。”
當然說得過去。
這是他的求而不得。
埃蘭斯諾心情好了不少,才有心思回答蘭遐剛才的問題,“這點疼不算什麼,從止痛劑對我起不了多少效果的時候,我就習慣了疼痛。”
蘭遐愣了愣:“……止痛劑對你沒用?”
“唔,一點點?”
埃蘭斯諾說:“可能是快死了,所以才沒力氣,放在之前,這種程度的疼,我都可以完全忽視,提著劍——”
上戰場。
後麵三個字在他喉間轉了一圈,咽了下去。
哥哥應該不喜歡他說這些血腥的事情。
埃蘭斯諾有點懊惱。
剛才吃飯的時候,哥哥和他那幾個學生說話,他都插不上什麼。
所以他就很想和哥哥分享一下他這些年的經曆,可是細細想起來,都不過一些打打殺殺,充斥著殺戮和暴力。
根本沒有美好的記憶。
唯一美好的記憶,就是小時候和哥哥在一起的那幾年,即便神憐殿內也都是黑暗和痛苦,但因為哥哥在他身邊,所以痛苦也是美好的。
蘭遐注意到他的突然沉默,沒多問,隻是給他挽好另一隻袖子,輕聲道:“嗯,我知道,你很厲害。”
“在還沒有去曦光之城的時候,我就聽過你在戰場上的事,很多人害怕你,當然,也有一些人崇拜你。”
無論哪個時代,都有對至強者推崇至極的人。
埃蘭斯諾:“那你害怕嗎。”
蘭遐:“什麼?”
“你害怕我嗎,”埃蘭斯諾問,“聽見那些事的時候,你會害怕嗎。”
他語氣很散漫,似乎就是漫不經心的一問。
可事實上埃蘭斯諾很緊張。
他甚至沒有將害怕換成厭惡,因為他曾經在蘭遐眼裡看見過厭惡冰冷的眼神,埃蘭斯諾不敢,他怕在蘭遐嘴裡聽見肯定的答案。
就算那些事他都做過,他也不想親耳聽見蘭遐說一句‘惡心’。
蘭遐:“你現在這幅樣子,我怕你做什麼?”
“能站起來嗎?”
埃蘭斯諾回過神,“可以。”
他撐著身後的樹乾,勉強直起身,胃部尖銳的刺痛讓他僵住了片刻,被晚間霧氣浸的漆黑的眼睫半垂著,紫色的眼睛都疼的眯了起來。
“……”
蘭遐看了幾秒,似乎是歎了口氣。
他背過身去,在埃蘭斯諾麵前半蹲下來,擼起袖子,微微側過頭:“上來吧,我背你回去。”
無論對什麼人說什麼話,蘭遐的聲音都很溫和,此刻放輕了些,就有點磁性的溫柔。
他沒差距身後有動靜,以為埃蘭斯諾沒聽見,打算再提醒一句的時候,身後微微一沉。
蘭遐手臂用力,穩當地把人背了起來。
兩人一時間都沒說話。
蘭遐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第一次背阿諾的時候,他們大概四五歲。
那次他們兩個在家附近玩,阿諾去追骨碌碌滾遠的小球,他回過神的時候,阿諾已經不知道跑去哪裡了。
他嚇得夠嗆,先去找了家裡人出來,然後自己挨個的問鄰居家,問路人,指著自己的臉問:你有見過一個和我長得一樣的小孩子嗎。
那時候,他們家很窮,住的地方也不是很安全,十分落後,平常丟個孩子,根本不會有人管。
他越問越慌,淚水都在眼圈裡打轉。
他好怕自己把弟弟弄丟了。找到日落天黑,他的叔父抱著他,說彆找了。
他不停,自己又跑出去找了很久很久,才在第二天的傍晚,在一條非常偏僻的巷子裡找到了人。
阿諾抱著膝蓋,臉上臟兮兮的都是淚痕,似乎是哭累了,皺著臉睡了過去。
他撲上去抱著自己弟弟把人嚇醒了,蘭遐咬著牙流淚,又怕又氣,卻舍不得說他。還是阿諾細聲細氣的拍著他的背,說:“哥哥彆氣了,阿諾知道自己走丟了,怕被人拐跑,就一直藏著不吭聲,阿諾知道哥哥會找到我的。”
哥哥找到我了,阿諾就不怕啦。
人找到了,可是阿諾的腳扭傷了。
他就背起弟弟,吭哧吭哧的往前走。
他比阿諾隻大幾分鐘,平常好吃的都讓給阿諾,自己比弟弟還瘦一些,卻不舍得弟弟自己走路,一步一步顫巍巍的,把人背回了家。
阿諾不亂動,不給他添亂。
就小小聲的問他一些問題:“哥哥,我以後再丟了,你都能找到我嗎。”
他記得自己很肯定地說:“會的,就像這次一樣,阿諾隻要站在原地,哥哥就會找到你。”
阿諾就很開心,一路哥哥的叫著,他就一聲聲應著,從來沒有不耐煩。
哥哥。
我在。
哥哥?
在呢。
哥~
嗯。
阿諾小時候,是個撒嬌精,有時候一聲‘哥’也不好好叫,語調七拐八繞的說出來,黏黏糊糊的貼著他。
從那之後,每次他背著阿諾,阿諾就會在他身後喊他。
他也習慣了這麼一個愛撒嬌的在背上的小包袱。
可是後來……
“蘭遐先生。”
蘭遐眨了下微澀的眼睛,回過神:“怎麼了。”
埃蘭斯諾:“沒事,就是想叫叫你。”
他彎著眼睛,無聲在蘭遐背後比了一個口型——
哥哥。
蘭遐:“嗯。”
這巧合,像是在應他那句哥哥。
埃蘭斯諾愣怔片刻,嘴角的弧度緩緩上揚。
蘭遐把他往上托了托:“勒疼你了?”
埃蘭斯諾搖頭:“沒有。”
蘭遐抬頭看了看前麵:“我走快點,快到了。”
其實再慢一點也沒關係。
埃蘭斯諾心想。
按理說,他們該是敵人才對,哥哥大概是看在他快死了的份上,才對他這麼好,畢竟哥哥一直都是很溫柔很容易妥協的人。
或許還有武器庫的成分在。
不過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如願賴在了哥哥身邊。
埃蘭斯諾感受著蘭遐背部傳來的熟悉的溫度。
心想。
這偷來的時光。
可不可以再長一點。
-
出租屋。
投射在牆上的巨大藍色屏幕上,分割出來了一個個小的視屏塊。
這是整個人類聯盟所有的審訊室影像。
不過即便是藍州河極力破解,在如此海量的數據之下,每個審訊室都隻偷到了一兩幀圖像。
他們要根據這些圖像進一步篩查埃蘭斯諾的位置,確定了審訊室再進行突破。
“等一等,你往回倒一頁,”聶涼忽的出聲道。
“往前?這一張?”
“嗯。”
聶涼的視線緊緊盯在左上角那個視屏塊,“第二行第三個。”
藍州河點開,放大。
這張影像除了審訊的人之外,被審訊的那個坐在處刑椅上,隻露出來了一隻被鐵環扣在椅子上、沾了血的手,還有一半膝蓋。
除此之外什麼都看不見。
藍州河遲疑:“這……”
聶涼肯定道:“這是上將。”
藍州河:“???”
他一口煙嗆住,“不是兄弟,你這能看出什麼?”一隻手,半個膝蓋?親娘來了也看不出來啊!!
聶涼語速飛快:“如果你也曾經拚過上千張上將的等身照片的話,你也可以認出來。”
上將的體重很穩定,一般不會有太大的變化,所以上將的身體比例,手指形狀、唇形,頭顱,說句變態的,他在心裡的數據能精確細微到毫分。
他催促:“快。”
上將的手比之前瘦削了。
……還沾著血。
“行行行,錯了的話,價錢雙倍。”
藍州河快速鎖定了這個審訊室的位置,紅色地標縮小到一點,他詫異:“好像就在統領府的管轄範圍內。”
同時飛快入侵了統領府審訊室的數據庫。
他技術精湛不少,入侵的黑色進度條快速往前爬,藍州河忽的想起來一件事——
對,這他媽的是審訊室的資料庫。
是埃蘭斯諾在審訊室的資料。艸!!!
藍州河隻顧著錢了,現在才反應過來,這個名字和審訊室聯係起來之後,會造成多恐怖的影響。
他可一點都沒忘,聶涼看見埃蘭斯諾在研究所裡的視頻的時候,那副瘋癲的模樣。
麻爪了。
藍州河咽了咽口水:“……要不,你先確保自己可以冷靜,再過來看?”
聶涼:“我很冷靜。”
叮。
入侵進度條百分之百。
界麵迅速彈了出來。
下一秒。
聶涼麵無表情的提著藍州河的領子把他從椅子上丟下去,自己在界麵裡往下滑,滑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他找到了埃蘭斯諾的影子。
“上將。”
聶涼想起剛才自己看見的那隻沾了血的手,心中狠狠一顫。
他勉強控製住自己,點開了其中一個視頻。
是第一次審訊的部分內容。
日期在四十三天之前,晚上十點四十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