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韶豔,連空氣中的花香都帶著一股令人骨肉酸軟的撩撥之意。
她身上卻隻有爽利的鐵與陽光的味道。
慧斷眼尾最細小的睫毛都在輕微的顫抖。
華裳卻在下一刻,按著他的肩膀,遠離了他。
“呸!”她朝地麵啐了一口血水。
她轉過頭來,笑嘻嘻地安慰他:“沒事,沒事,小傷口而已,我以前在軍營裡,有士兵腿上生了膿瘡,還是我給他一口口吸了出來,後來抹了藥,養好了傷,就跟沒事人一樣。”
慧斷抿緊唇,突然露出慈悲的笑容:“阿彌陀佛,施主果然頗有善心,怪不得深受士兵愛戴。”
他將手腕上的佛珠又狠狠勒了一圈,紫檀佛珠嵌進了他皮膚中,刻下一道道紅痕。
華裳嬉皮笑臉地揮了揮手:“哪個做將軍的不這樣?都是手底下賣命的兄弟。”
慧斷轉過頭,加快了腳步,好在華裳的腿也不短,從容地跟了上去。
華裳閒聊道:“真沒想到你居然還帶著這隻耳環。”
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慧斷低聲道:“可是施主卻摘下了。”
這對並蒂蓮耳環本是慧斷送給她的定情信物,後來,在她的提議下,兩人各帶一隻。
華裳坦白道:“我本來一直戴著的,上戰場也是,可後來在打仗的時候,被對手一刀挑走了,還害的我耳朵豁了,養了好久才長好肉。”
她側了側身子,將曾經受傷的那隻耳朵湊到他的眼前,那上麵果然有一道凸起的傷痕,新生肉的粉嫩與她原本的膚色格格不入。
慧斷的手指動了動,卻又僵在了腿邊。
他溫聲問:“當時一定很痛吧?”
“打仗嘛,又不是過家家,怎麼會不流血不受傷?”華裳瞟了一眼他的神色,打著哈哈道:“其實也並不痛,我皮糙肉厚的,都磋磨習慣了。”
風吹動竹葉微微晃動,在她明媚的臉上將陽光切割出耀眼的斷麵。
他雙手合十,溫聲勸道:“施主也該好好保護自己,莫要讓愛你之人心痛,關心你之人憂慮,痛恨你之人快意。”
華裳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睛笑:“旁人愛就愛,恨就恨,我隻要能護住自己想要護住的人就好了。”
慧斷拽住飄落的一片竹葉,突然轉換了話題:“我適才聞到施主身上有兵器的殺氣,施主卻並未攜帶兵器上山,可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煩?”
華裳笑了笑:“沒什麼,大概早上練武的時候不小心帶上的。”
兩人都略過了會令彼此尷尬的話題,閒聊了幾句。
還準備說些什麼的華裳突然側了側頭,冒出一句:“有人在這兒彈棉花?”
慧斷頓了頓,無奈道:“你怎麼還是這樣?”
這句話說得有些親密了,可華裳並未關注到。
慧斷自己也愣了一下,隨即淡淡道:“我的好友此時怕是在林中彈琴。”
華裳撇了撇嘴:“啊,文人的雅興。”
也怨不得文人處處針對華裳,首先華裳她自己的言行就像是在針對他們放出嘲諷。
慧斷搖頭:“施主的性子早晚會招來禍事的,文人可是很在乎麵子的。”
華裳:“你是說文人都討厭我?”
慧斷溫柔含笑。
華裳摸了摸下巴,大言不慚道:“我倒是覺得文人都挺喜歡我的,你看,我兩任夫君都是文人呢,還不是非要入贅?”
華裳看似不經意地說出這番話,眼神卻偷偷打量著他。
從成親到合離,華裳一直有一件事沒有弄明白,為何她的夫君在新婚夜前後麵對她的反差如此之大?
就好像她把他們怎麼著似的!那明明就是個對雙方來說都十分糟糕的夜晚。
慧斷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我……”
林中的琴聲猛地激烈起來,似是金戈交擊,戰馬嘶鳴。
華裳雖然聽不懂琴,但她卻敏感地察覺出一股若有似無的殺意。
她抬起手,示意慧斷禁言,自顧自走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慧斷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漸漸遠離,拐過一叢綠竹後,不見了背影。
他的手重新張開,掌心血肉模糊,有被掃帚杆刮出的傷口,也有指甲用力戳破的。
他端詳著傷口,溫和地笑了笑,低下頭,輕輕舔了一下。
華裳轉過一叢竹子,便見到一座草亭,草亭四周都是青翠的竹子,像是綠意深濃的紗帳,攏著這方草亭。
草亭裡坐著一位正在彈琴藍衣郎君,他身旁站著一個低眉斂目的小廝。
郎君玉冠綰發,玉冠後垂著兩條藍色垂腳。
風來時,垂腳隨之擺動,雲紋衣袖蕩開粼粼紋路,宛如碧海淩波。
見華裳走上前,他修長骨感的手指在琴弦上收攏當心,發出最後一聲錚鳴。
他抬起頭,容顏脫俗,姿尤清絕。
“啊,你……”華裳剛開口就卡了殼。
這人叫什麼來著,她記得當時還有一句特彆有名的詩用來形容他來著,是什麼來著?哎呀,這文縐縐的名字真難記!
看到他停下彈琴,他身旁的小廝立刻遞上了打濕的白色綢巾。
他則伸著手,讓小廝為他擦手。
擦完手後,小廝又拿起什麼香膏替他抹上。
最後,小廝又端起一尊玉香爐遞過去,他垂著眼,淡漠地接過香爐,輕輕嗅了嗅,才將香爐遞還給小廝。
華裳打了個哈欠。
這個文人還真不是一般的事兒!
她往前衝了兩步,輕輕一躍,跳過了草亭的欄杆,隨即,就像是沒有骨頭的貓一樣縮在了美人靠上。
那人進行完這一係列動作後,才轉身朝華裳頷首:“冠軍侯。”
華裳耷拉著眼皮:“你是誰來著?有點印象,可又記不得名字了。”
那人背後的小廝有些氣憤,正想要說什麼,那人卻冷淡道:“冠軍侯貴人多忘事,在下楚江仙。”
楚江仙,楚禦史,那隻老狐狸的門下走狗,幾乎每天都要參她一本的煩人精。
真倒黴。
華裳歪歪頭,露出宛若嘲諷的笑容:“我剛剛感覺到一股殺氣,楚禦史該不會這麼恨我吧?”
楚江仙長眉輕蹙,文縐縐道:“並非如此,某的琴聲隻反映來人的心境,這股殺氣恐怕是冠軍侯自己身上的。”
他的視線快速掠過她的周身,又道:“而且,從某的琴音判斷,冠軍侯恐怕剛剛經曆過一場戰事。”
“是嗎?就打了幾個小毛賊就變成戰事了?”華裳不在意地笑了笑。
楚江仙輕掃長袖,低聲道:“某雖然與冠軍侯立場相悖,政見不同,但某一向仰慕侯爺勇猛忠義,還望侯爺一切小心。”
“咦——”華裳發出驚訝聲,“我可真沒想到你竟是這麼想我的。”
她認真打量了一眼一向冷淡又矜持的楚江仙。
“當然,”楚江仙側過身子,身姿玉立,“某同樣不喜侯爺的言行,還望侯爺多多改過,修習武功的同時,切莫忘了修身修心。”
這是在譏諷她吧?
她果然最討厭這幫子文人,罵個人也要先揚後抑,拐彎抹角。
華裳:“嗬。”
“侯爺是不讚同某的話了?”
在朝堂上一向獨善其身的楚江仙不知怎麼竟突然較真起他的話來。
華裳攤著手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彆拿你們文人的標準來要求我,戰場上比的又不是詩詞歌賦、名聲涵養。”
楚江仙沉默片刻,竟點頭道:“侯爺所說的確也有幾分道理。”
華裳猛地坐正身子,仔仔細細打量他。
楚江仙麵色冷淡,任由她打量。
“奇怪,今日的楚禦史有些不一樣了。”
楚江仙重新坐回琴凳上,手指滑動琴弦道:“某並沒有感覺自己有什麼不同之處。”
“不不不,大不一樣!”華裳背著手,慢悠悠地晃蕩到他眼前。
他並攏雙腿,低頭望著琴弦,就像是某家矜持的貴女一般。
華裳咧嘴一笑:“若是往常的楚禦史,怕是一看到我就覺得我汙染了你的琴,恨不得直接將琴拋下懸崖吧。”
楚江仙轉過臉,認認真真看著她道:“某不會這樣做。”
“為什麼?”
他一本正經道:“因為貴。”
竹葉摩擦著,發出“唰唰”的聲響,華裳突然發現這位一直像是活在雲尖兒上的郎君也好像很有趣。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睛彎彎像是彎曲的柳葉。
楚江仙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既正經又懵懂。
“你這把琴價值幾何?”她問了個風馬牛不相乾的問題。
楚江仙抿緊薄唇,似乎在認真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