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均師兄固然是後入席,但節帥不也是後入席麼?按照順序,應當是節帥先行表演才是。”
節帥白下去的臉皮立馬又漲得通紅,卻不敢發作,拿目光詢問上席老者,老者衝他微微搖頭。
他於是把一隻手藏在身後,緊了又緊:“可,某善舞劍。”
“舞劍?”
無塵折扇輕點幾案。
“貧僧早年曾有幸觀薛大家舞劍,端的是矯若驚龍,可現在想來,劍舞固然精彩,但與其是女兒身也不無關係。以柔弱之身操陽剛之舞,才是最絕妙處。若換上男子來舞劍,反倒沒那般滋味。”
“有了!”
他撫掌笑道:
“節帥是猛士,不如跳舞如何?我聽聞相公家中舞姬尤善柘枝舞,遺憾無緣觀賞,不若就請節帥跳一曲柘枝舞?!”
那節帥的拳頭快捏出血了,最後:
“大師有言,敢不奉命。”
“好極了。左右,還不為舞者梳妝?”
一群舞姬嬌笑著圍攏過來,不一陣,又散開,留得那節帥已大變模樣:傅了粉麵,抹上胭脂,貼了花鈿,插上步搖,頭上掛上個小鈴鐺,不曉得哪個還給他塞了一把小圓扇。
“甚妙,甚妙!”
無塵忍著笑,衝黃尾眨了眨眼睛,然後又對那老者說:
“有柘枝舞,怎可無柘枝曲,不如請相公……”
老者一點不作遲疑,爽快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而後要來一麵手鼓,當場敲起曲樂,那節帥也應和著節拍起舞。
節帥生得五大三粗,柘枝舞的動作卻又極儘柔媚,二者撞上,實在教人忍俊不禁,但因顧忌兩人臉麵,席上客人都苦苦忍耐。
直到那節帥跳到某個“回眸一笑”的舞姿,那戟張的胡須,粉嘟嘟的臉蛋,紅通通的嘴唇,從圓扇後頭遞到人前,一下教人破了防。
一時,滿座皆笑。
歡笑裡,老者意態從容,節帥麵色鐵青,也有人憂心忡忡。
托黃尾的福,無塵讓眾鬼與小尼姑拾得都入了席,紮堆坐在宴席最下首,靠近牌坊的位置。
而憂心之人,或說鬼,便是秀才中最老成的一個,他姓盧。
席上都在笑,唯獨盧秀才悶悶不樂。
“那位無塵大師稱呼這兩位相公、節帥,相公是尊稱宰相的,節帥是尊稱節度使,今日他們受到如此屈辱,來日勢必遷怒我等,介時又該如何是好?”
旁邊:“興許隻是僭稱。”意思是把吊毛稱作靚仔。
“不然。”
他指著場中兩人。
“你看那節帥腰間玉帶,分明是軍中大將形製。你再看那相公腰間所配,那是金魚袋!兩人縱然不是宰相、節度,也定是官高顯貴無疑。”
痛心疾首。
“黃兄,你孟浪了!”
黃尾自打落座,不停地向鄰近作揖鞠躬,一副市儈低伏做派,但此時嘴上卻回道:
“咱們都是鬼,何必太在意活人的官府?就算是皇帝的聖旨,也比不了道長的黃符。再說了,我若是為了不被那節度遷怒,而拂了無塵的興致,豈不是為了一個侮辱我的弱者,而去得罪一個幫助我的強者?”
盧秀才無言以對。
說話間,舞曲落幕。
老者淡然道了一句獻醜。
那節帥卻找了個由頭冷著臉離席而去。
經過牌坊時,看也沒看黃尾與眾鬼一眼。
想來,他並不憎恨李長安們,就像人不會去恨一個物件,哪怕曾不慎被物件所傷。
…………
“輪到在下獻醜了。”
不需呼喚,節帥離開後,黃尾自覺地彎腰小跑上庭院中央,向著四周看客們挨個作了一圈揖。他形貌滑稽,不必故作醜態,便逗得滿座又是一陣輕笑。
無塵用折扇敲停喧嘩,扇骨指著黃尾。
“諸位高朋興許不知,我這善均師兄,昔日的琴藝可謂江南一絕。”
黃尾:“大師謬讚。”
無塵又指向身邊的女尼。
“而在當年,靜修師太的唱曲亦是坊中第一。”
“今夜良宵美景難得,兩位何不合作一曲?”
庭上黃尾點頭哈腰應承不提,那位喚作靜修的美人師太一言不發,冷著臉,離席下到庭來,遠遠瞪了藏在鬼群中的小尼姑一眼。
小娃娃“呀”了一聲,縮著脖子就往李長安背後鑽。
小聲抽泣著囔囔:“死黃尾,壞黃尾,師傅又要打我手心了。”
道士聽著好笑,遞過一盤糕點,小尼姑接過去,委屈巴巴往嘴裡塞。
黃尾在場上為小尼姑開脫:“非是小師傅的過錯,實在是……”
靜修卻半點兒不搭理他,仿佛他是什麼醃臢物,避得遠遠的,瞧也不肯瞧上一眼。
黃尾討了個沒趣兒,但仍嬉皮笑臉。
上首。
無塵又道:“以師兄的琴藝不可用尋常的琴。何大家,可否借用你的梧桐琴?”
他口中的何大家,是先前演奏的琴師,也是一個妝容精致的美人,李長安看她幾分眼熟,但究竟什麼地方見過,卻始終想不出來。
而黃尾已然接過梧桐琴,就地盤腿坐下,將琴橫在膝上,隨手撥弄,琴聲歡脫如雀躍竹枝。猛一瞧,竟有幾分竹林隱士灑脫不羈的模樣。
可隨即,他習慣地擺出諂笑,打破了這點兒錯誤印象。
“不知大師想聽哪首曲子。”
“白頭吟可好?”
黃尾的笑容似乎停滯了短短一瞬,然後更加燦爛。
“當然好!”
他雙手按琴,閉眼冥思稍許,而後撥動琴弦,音符便如山間清泉潺潺而出。初時,席上尚有交頭接耳,可幾個宮商角徵羽後,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李長安不懂樂理,隻覺黃尾的琴聲如同有人在耳邊低述,時而嗟歎,時而決絕。
靜修師太適時應和琴聲唱到: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人聲清冽而透徹,與琴聲相得益彰。想不到靜修師太雖然不待見黃尾,但兩人合作這《白頭吟》,卻給人天作之合的感覺。
尤其當唱道: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琴聲漸漸高昂激烈,歌聲卻緩緩婉轉低沉。這交錯落差,讓曲中所蘊之情深深浸入聽客心頭。
使人讚歎之餘,不由得期待起此曲最後一句。
然而。
“黃尾!當心!”
突兀,一聲大喝打斷琴曲,旋即有大風平地而起。
吹亂碟盞,摘落燈燭。
但這風來得快,去得更快。
席間諸位從短暫的詫異中回神。
很快瞧見。
庭院中,黃尾瞪著眼翻坐在地不知所措,而他原本的位置上,一枚長箭沒入石板,尾羽猶自顫栗。
眾人不由得將目光投向不知何時起身的李長安,然後又順著李長安的目光,看向牌坊下手持弓箭、垂首而立的不速之客。
卻是那節帥去而複返。
……
席上老者第一次變了顏色,他猛地拍案喝罵:
“混賬東西!竟在此處撒酒瘋,還不速速退下!”
那節帥沒有回應,隻是沉默著微微晃動身軀。
李長安察覺到了古怪。
他離得近些,可以看到此人神情驚恐、麵色鐵灰,這鐵灰不是心情憤恨的形容,而他的麵色真就青黑灰敗。
李長安踢了踢身邊的鬼屁股,叫他們機靈點兒——這幫窮鬼到現在還抱著席上的好酒好菜不肯撒手。
席上和尚道士不少,也有真正的修行人士,都看出情形古怪,暗自提防。
無塵和尚更是直接讓明麵嗬斥實際開脫的老者閉嘴。
他取下腕上念珠。
“孽障。”
眉宇忽而一凜。
“安敢作祟!”
念珠頓時化作流光飛擲而出,落在節帥周遭,炸出轟然巨響。
李長安趕緊踢翻幾案,招呼大夥兒往院子裡頭跑,順手去牽那小尼姑。誰料小姑娘機敏得很,早就躥了出去,直撲自家師傅大腿。
旁邊其餘客人也都反應過來,有樣學樣。
不多時,一群人都聚攏在正殿前,慌張回望。
但見牌坊下,那節帥已然僵撲在地,但身遭卻騰起大片大片的濃煙。
帷幕已然傾塌,夜風趁機而入,吹亂燭影。
但那濃煙卻如鐵幕石壁不為所動,反不住蔓延堵住了大院的出口。
無塵的聲音朗朗響起:
“何方鬼祟?竟敢擅闖佛門清淨之地?”
短暫的寂靜後。
“哈哈哈哈~”
院中回蕩起低沉而粗重的笑聲,有個聲音自煙幕中而來。
“和尚是和尚,尼姑是尼姑,佛門不一定是佛門,清淨?哈哈,哪裡有清淨?!”
隨著話聲,霧中浮現出一個人影,其形貌瞧不真切,輪廓在濃煙中不住扭曲,然極為高大,甚至高出了牌坊一頭。
它彎下腰,抓住了牌坊下緣,作勢要鑽入庭院。
然而那巨影尚未顯出形狀,先有一種濃綠近墨的東西從濃煙中淅出。凝聚成團團霧狀,而後融化著流淌著漫入庭院。
這東西質感十分古怪,比煙重,比霧稠。
李長安凝視那貼地流淌的塵霧,恍然之間,似乎瞧見一個哭嚎著的極其扭曲的人形,但轉瞬不見,再想細看,那塵霧已纏繞在腳尖。
頓時。
道士隻覺一股難以言喻的邪氣包裹住魂魄。
仿佛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攥緊了心臟。
他聽到“咯、咯、咯”聲響。
側目看去。
黃尾僵立著一動不動,兩排牙齒不住顫栗碰撞。
自打李長安認識這黃毛鬼,他就從來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李長安甚至懷疑,哪怕有一天這廝見了閻羅,都能口稱哥哥,掰扯幾句。
可如今,卻似被毒蛇盯住的蛤蟆。
“這是什麼?”道士問。
黃尾的眼珠艱難動了動。
他說:
“魙。”
——
《幽冥錄》:人死為鬼,鬼死為魙,鬼之畏魙,猶人之畏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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