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激烈。</p>
小胖子卻駭得一個激靈躥了起來,三兩步搶到門前,正要把房門抵住,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動作一頓,乾咳了兩聲,佝僂腰杆背著手,慢悠悠踱步回去。</p>
再落座,悠哉倒了碗雞湯,拿起步搖正要繼續。</p>
忽有所感。</p>
抬頭。</p>
一個黑小子衝自個兒咧出大牙,啪一下,把一枚黃紙符拍在了他腦門上。</p>
胖小子頓時兩眼一黑,栽倒座上,打翻了湯碗,灑了一身。</p>
………</p>
李長安沒有等待太久。</p>
狗洞便有了動靜。</p>
一隻大黃狗拖著一個小胖子鑽了出來,小泥鰍緊隨其後。</p>
“鬼阿叔!”小泥鰍滿臉雀躍,“你的符真厲害!我剛鑽進院子,大黃……哈哈,彆鬨。”</p>
大狗搖著尾巴和他鬨作一團。</p>
李長安示意他讓狗子小聲些,而後便將小胖子拎了起來,左右打量。</p>
錢唐的鬼還真有幾分門道,白天自個兒竟一點沒看出馬腳。</p>
沒急著驅鬼,先瞅了瞅小胖手裡死死攥著的半支步搖,又嗅了嗅衣上油汙,李長安搖頭嗤笑。</p>
挽起袖子,對好奇湊過來的小泥鰍囑咐了聲:“把嘴捂好。”</p>
說罷。</p>
一手揭開小胖額上黃符,在其驀然驚醒、神思未定之時,將另一隻在夜中顯出虛幻的手臂直直探入了小胖子的胸膛。</p>
呀!</p>
何泥鰍發出半聲驚呼,趕緊一手捂緊了自個兒的嘴,一手遮住大黃狗的眼睛。</p>
瞪大了眼睛,瞧著道士一通亂撈。</p>
“找著了!”</p>
猛地從小胖子肚臍抓出一團黑氣丟在牆根。</p>
那小胖子兩眼一愣,又昏睡過去。</p>
而那黑氣卻在地上一滾,化作一個瘦老頭,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往外逃竄。</p>
李長安也不追他,淡淡說道:“你可想好了。”</p>
那老鬼動作一僵,遲疑稍許,卻也乖乖回來,往道士跟前一趴,五體投地。</p>
………</p>
“姓名?”</p>
“小鬼楊雍。”</p>
“陰附生人,謀財害命。你可知罪?”</p>
“冤枉!小鬼冤枉啊!小鬼實在是受人逼迫……”</p>
李長安拿話嚇唬他,這老鬼就一個勁兒喊冤,說他本不敢為虎作倀,但幕後元凶對他百般折磨迫使他屈服。</p>
問他元凶是何人,卻又顧左右而言他,隻說自己被折磨得多淒慘,什麼剝皮抽筋、挖眼割鼻、下油鍋、坐釘床……小泥鰍在一邊聽得臉兒青一陣白一陣的,被嚇唬得不輕。</p>
李長安卻直翻白眼。</p>
鬼乃人之餘氣,尋常鬼受此嚴酷的長期的摧殘,神誌早就潰散了,而神誌一散,而魂魄也會隨之崩潰。</p>
這廝看來是受過一些折磨,但多有誇大其詞。</p>
廢話聽得不耐,道士一把把他拽起來。</p>
月昏霧重,李長安眸中凜凜似有冷光攝人。</p>
不。</p>
確實有光。</p>
空中有著極細微的“霹靂”爆響,李長安眼裡閃著微不可查的弧光,一切都很細微,小泥鰍茫然不覺,身為鬼物的楊雍卻尋摸到一種令他驚駭欲再死一次的氣息,一種能輕而易舉將他碾為齏粉的力量。</p>
李長安冷冷望著他:</p>
“你不該怕它,你應該怕我。”</p>
楊雍猛地打了抖擻,再支撐不住,把事兒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p>
他本是外來人,客死異鄉後,老老實實在錢塘打工掙錢湊輪回銀,可前不久突然被一厲害鬼物攝去,逼他為倀作祟。他自是不肯,那鬼物便對他百般折磨,他忍受不住苦楚,隻得答應。</p>
他身前是金匠,極擅長“省金法”——製作金銀首飾,材料都會有損耗,但某些老師傅能反其道行之,能把十份的材料省出額外的一份,這就叫“省金法”。</p>
楊雍尤擅此道,他能省出兩份!</p>
那鬼物就讓他附身在了甘家小子身上。</p>
“你可知那鬼的身份?”</p>
“它從來黑氣裹身,遮住形貌,小鬼實在不知它的相貌來曆?”</p>
說罷,楊雍唯恐李長安不悅,趕緊補充。</p>
“但它的目的隻是求財,會來取走我省出的首飾,介時,您不就能親手將其捉拿了麼?”</p>
“幾時?”</p>
“沒定時日。”他吞吞吐吐,“想來五六日之後?”</p>
李長安搖頭,莫說五六天,就是一兩天,碼頭上被附身的小娃娃恐怕真就落下病根了。</p>
得想法子,最好把幕後鬼魅在明天就引出來。</p>
他思索片刻,越發覺得這鬼的行為頗為古怪。</p>
他很貪財,偷些金銀也罷了,卻把小孩兒魘去碼頭抗包,這能賺幾個錢?簡直是鷺鷥腿上劈肉,蚊子腹內刳油。</p>
同時又很膽小,藏頭露尾不說,明明能直接索要錢財,卻悄悄摸摸曲折行事。似乎是懼怕錢唐某些規矩,隻敢遮遮掩掩地敲零打碎。</p>
李長安最後想到一個法子,但得靠甘掌櫃的幫忙。</p>
何泥鰍和楊雍都慌張起來。</p>
一個是小孩子捅了簍子,下意識怕大人知曉;一個小賊乾了壞事,怕被苦主逮到。</p>
李長安拋下一句:</p>
“你們以為甘掌櫃不知道?”</p>
堂而皇之敲響了房門。</p>
………</p>
甘掌櫃的開門後,並未表現出多少驚訝。</p>
他將客人迎進中堂,將酣睡的胖小子安頓好,又囑咐妻子去燒水備茶。</p>
他歎了許久的氣,才開口:</p>
“我們也是沒辦法。”</p>
李長安不置與否:“人人都有苦衷。”</p>
掌櫃又沉默了一陣,苦笑傾述:“家祖是錢唐數一數二的玉匠,‘玉琳琅’的招牌就是從他老人家那裡傳下來的。可到了家父那一輩兒,賣的卻都成了金銀首飾,緣由無非是手藝不精,招牌就不亮,生意自然沒落。”</p>
“如今,傳到我手裡,賣的都是些什麼呀?!銅的、錫的、牛角的、木頭的,唉!我那混小子有些天賦,但年紀太小,還需雕琢。我家裡尚有資產,可沒有手藝,打不響招牌,又有什麼用呢?”</p>
他語氣逐漸激烈。</p>
“下個月,祭潮節!城裡遊花魁。誰家的首飾戴在了花魁的頭上,誰家的招牌最響亮!”</p>
何泥鰍終於按耐不住,氣呼呼:</p>
“好呀!你果然早就知曉!就為了那破招牌?你就任由甘胖中邪!害他以後會吐血……”說著,想到人又沒去碼頭,趕忙改口,“變成傻子不成?!”</p>
這時掌櫃的夫人送上茶水,聽了這話,眼圈頓紅。</p>
“我們豈是那狠心的父母……”</p>
“是你多嘴的時候麼?”</p>
掌櫃的把妻子打發下去,瞧了眼躲在角落的楊雍,對李長安解釋:</p>
“我們問過巫師,短時間應當無礙。所以打算再打造幾件首飾,就帶孩子去城裡的道觀看看。”</p>
楊雍抖了抖,暗道逃過一劫。</p>
何泥鰍反倒說不出話了,窮人家的孩子畢竟早熟些。</p>
“豈止。”</p>
李長安接過話頭。</p>
“未免孩子落下病根,掌櫃還準備了人參雞湯給孩子養身哩,當真是慈父良母。”</p>
掌櫃的愣住,而後苦笑著對李長安拱了拱手,閉口不言。</p>
李長安便接著開口:</p>
“隻不過,你家的孩子有雞湯可喝,可憐碼頭上二十多個孩子卻沒這福分。”</p>
“兄台若能驅除邪祟,鄰裡鄰居幫幫忙倒也無妨。”</p>
他起身為李長安斟茶,麵帶些許哀求。</p>
“兄台來意我大致也明白,可我就一生意人,做生意講究和和氣氣,可不敢得罪鬼神。”</p>
李長安正色:“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p>
“多求些符籙在家,應當無礙。”</p>
見他頑固,道士換了個說辭:“但符籙救不了生意。到你下一輩兒,恐怕‘玉琳琅’就得改成‘鐵哐啷’、‘銅叮當’。”</p>
掌櫃明白李長安的意思,再三瞅著角落的楊雍,遲疑道:“錢唐有規矩,凡人不可養鬼。”</p>
“但能供神。”道士加緊籌碼,“掌櫃可把楊大匠迎作家神,他為你家製作首飾,你拿銀錢作供奉,豈非兩全其美?”</p>
“這……”他顯然有些動心。“怎可將不知底細的野鬼放進家中?”</p>
不急作答。</p>
李長安徑直起身走到門前。</p>
“掌櫃且看。”</p>
他揭開鬥笠,昏昏月光下,麵孔變得模糊且虛幻。</p>
旋即,身周浮起道道清光,朗朗開口,聲音中充斥著莫名使人心定神寧的力量。</p>
“貧道便是慈幼院新奉家神,身前乃玄門修士,名籍九天雷府。生能斬妖除魔,死後亦能捉鬼降妖。由某為爾等雙方結契如何?”</p>
掌櫃的呆滯良久,直到手裡茶杯脫手摔地。</p>
才忙不迭起身作揖。</p>
“怠慢了仙長法駕。”</p>
他不敢再推遲,但還是小心翼翼問:</p>
“隻是甘某一介商賈,又能作什麼呢?”</p>
李長安不動聲色藏起黃符燃後的餘燼,回到屋內。</p>
“承蒙神靈庇佑,掌櫃的愛子忽然開竅,手藝突飛猛進,難道不該有所表示麼?”</p>
甘掌櫃迷茫稍許,旋即恍然大悟。</p>
“還願!”</p>
</p>
</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