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錢神 完(2 / 2)

地煞七十二變 祭酒 13562 字 10個月前

“果不其然。”

話語、態度無不譏諷,但這神將竟沒怎麼被激怒,反像是被戳中了痛點,麵露慌亂,再開口,便失了底氣。

“小鬼無知,安敢妄言?那些個小子祭神不誠也罷了,某屈尊降靈,竟以汙言穢語欺辱本神!如此膽大妄為,本神稍作懲戒,有何不可?!”

原來如此。

他搞這麼多花樣,就是為了這個“有何不可”。

李長安總算了然,寒霧漸重,懶得再多掰扯,直入正題。

“你看那是什麼?”

道士所指處,稻草紮就的簡陋神像歪歪斜斜“坐”在石上,大小不一的兩顆鵝卵石眼睛直楞楞瞪著前方,頗有幾分滑稽。

神將故作鎮定:“此乃某的神像。”

“你再仔細看看?”

神將狐疑用鋼叉挑起神像,這一下,頓時發覺了蹊蹺。

他忙不迭劈開稻草,裡頭的銅劍“叮當”墜地——內有裝臟,意味著神像另有他主,也意味孩子們縱有冒犯,也輪不到他來懲戒。

“這是我的劍。”

“孩子們所祭十錢神,不是你,而是我啊。”

李長安並指作訣立於唇前,空地四周牆麵上亮起一道又一道符籙。這一次,所引動的,不是束鬼之咒,而是縛神之法!

“偽詐冒名,謀財害命,該當何罪?!”

神將一張青麵已嚇成白臉,嘴唇顫抖,幾度張口又無言,隻是不久,麵上慌亂儘作猙獰,顯然已作決斷。

神將握緊鋼叉,道士誦畢靈咒,無聲對持之時。

“當剝卻法身,永墜窟窿城。”

一個飽含惡意的聲音突兀闖入場中。

李長安沒有應對舉動,因為聲音出現的刹那,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猛地抓住了他。

這種寒冷不是源於外界溫度的變化,而是來自於魂魄本能的顫栗,仿佛臟腑間生出無數的蛇,無聲無息,纏住了每一塊骨頭、每一束肌肉,叫人動彈不得。

李長安此生隻在一個地方遭遇過這種冰冷。

鹹宜庵,魙。

濃重如油的黑霧不知何時灌入了這片小小空地。

毛神沉在霧中。

麵上猙獰猶存,可眼中卻分明透出極度的驚恐。

很快。

他周身神光湮滅,飄帶變得色澤暗淡,甲胄逐漸呈現出衰敗的灰色。

一對巨大的白骨手臂自他身後伸出。

扣住雙肩。

像扯開一團棉絮。

毛神的法身被撕成兩半,露出藏在其中的真身。

應該是個男子,李長安根本沒看清他的麵孔,巨大的骷髏叢霧中鑽出來,一口吞沒了他。

“斬妖!”

青光斬開邪氣。

李長安不假思索擲出“寶劍”。

纏繞法力的“寶劍”當即洞開黑霧,可黑霧又轉眼合攏,翻湧著發出陣陣怪笑。

“小鬼揭露有功,且饒汝一命。”

就像那夜在鹹宜庵中,迅速收起,退入城牆下的排汙口,消失不見。

寒霧又吹重幾重,天上月兒愈顯朦朧,野貓們去而複返,一對對綠油油的“星星”在四麵牆頭亮起來,長長短短、高高低低“喵喵”叫著,似在催促李長安,鬨劇已然結束,他該離開,把夜晚的舞台還給貓兒們了。

…………

被抓進窟窿城的鬼結局如何?

有的說,被鬼王與它手下凶煞分食了。

有的說,已然永鎮窟窿城下,錢唐城溝渠裡遊蕩的怪聲便是他們晝夜不休的哀嚎。

有的說,已投入錢塘江,衝進東海,一了百了。

眾說紛紜,連黃尾這個鬼中百曉生也弄不清楚,隻能明確一點。

人間再無人見過。

後續之事,活人這邊,錢唐鬼神之事太多,富貴坊人又太窮,沒勾起多少波瀾。

倒是死人那頭。

李長安掛名會社—褐衣幫的話事人,同時也是黃尾等寄身邸店的主人家華翁登門造訪。

“他本是咱們褐衣幫的兄弟,平素為人仗義闊綽,幫眾有生計艱難求上他的,無一不施以援手。在周遭的死人中頗有威望,前段時間被幫裡推舉上去,作了富貴坊的日遊。可惜沒風光多久便倒了黴,接到了‘鬼王貼’。他積蓄不夠,又抹不開臉向彆人開口,窘迫之下昏了頭……嘿,好端端一條漢子,罪不至此啊!”

李長安不置與否,他根本不在乎華翁的話是真是假。

態度也不加掩飾。

華翁深深看著他,忽然開口:“老朽不喜爾等。”

李長安點頭:“我曉得。”

“不!你不曉得。”華翁道,“先前不喜,是因你與黃尾那混賬為伍。如今不喜,是因我看過你作法之地,知曉你是那江湖任俠之士,刀頭舔血之輩,動輒便要取人性命、壞鬼魂魄。外頭世道如此,無甚可說。但這不是錢唐的規矩!”

他語氣稍稍放緩。

“你如今也成了鬼,當曉得,人死尚能做鬼,鬼死便什麼也不剩了。”

李長安心思一動:“那魙呢?”

問題換來華翁一聲嗤笑。

“先前之事,我壓下去了。往後之事,該怎麼做,你自個兒好生思量吧。”

離去前,他留下了一筆錢,並不多,說是那毛神遺產的折現。如何處理?讓道士自己決定。

李長安把錢原封不動給了何五妹,於是何五妹便曉得了事情始末。

…………

又一個翌日。

天不亮。

何五妹拎著何泥鰍挨家挨戶上門致歉。

具體步驟是這樣的。

先是道歉:“啪啪”抽何泥鰍幾個竹條炒肉,沒敢多打,二十多家呢,怕不夠揍。

再是還錢:何泥鰍從小夥伴們手裡“眾籌”了錢款,理由是置辦祭神所需和孝敬十錢老爺。

最後是賠禮:小娃娃們被鬼附身去碼頭抗包,多少損傷了身子。但沒給錢,窮人家舍不得用;也沒給肉,窮人家舍不得吃。給了固本培元的藥。

三個步驟一氣嗬成後。

何五妹自去下一戶人家。

主人家則關起門開始揍自家娃。

整整大半天,富貴坊到處是此起彼伏的小孩兒哭喊聲。

何泥鰍挨的竹條最多,但何五妹心腸軟,不舍得下死力,彆的小夥伴兒還在“暗自神傷”,他已抹了藥,活蹦亂跳下了床,悄悄溜進了自個兒的秘密基地——慈幼院後院的廢棄廂房。

廂房早坍塌了,木頭、瓦片這些能用的東西都被撿走,留得四麵半朽的牆圍起孟月生長著的草與花。

何泥鰍尋了個角落把自己藏起來,滿腹委屈。

他不是委屈自己的屁股,他曉得自己是活該哩。

在他想來,不玩“祭神”遊戲,邪祟就不會盯上他們。不在遊戲中搞出那麼多奇怪步驟,邪祟也找不著借口下手。

而遊戲是他提議玩兒的,是為了從中搞錢;步驟也是他想出來的,為了搞更多的錢。雖說,他也有些不安,所以才把斬龍劍藏進了神像裡。出事後,也及時找著了李長安出麵解決。

但錯的就是錯的,活該就是活該。

他委屈的是錢。

固本培元的藥不便宜,雖有補償,但何五妹仍貼了一些進去,何泥鰍想還給何五妹。

可是,還了錢,就沒法子買梳子,買不著梳子,到了祭潮節,五娘發髻上又該佩戴什麼呢?

何五妹房中有個闔鎖嚴實的箱子,箱子裡有她的琴和一身行頭,隻有出門為人彈琴和一些必要場合,才會動用。

何泥鰍記事以來,院子一年比一年破,孩子們一年比一年長大,可那身行頭卻從未變過。今年錢唐女子中流行插梳,小泥鰍想給五娘買一把梳子,一把漂亮的玉梳。

可現在彆說玉梳,連木梳子都買不著了。

他愈想愈傷心,眨眼眼泡就包不住淚花了。

抽抽涕涕掏出自己藏起來的“積蓄”。

訝異發現,積蓄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錦盒。

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後用力把手在衣服上擦乾淨,把盒子捧出來,小心打開。

潔白的細絹布上,躺著一把頂漂亮的玉梳子。何泥鰍見過它許多次,但沒有一次挨得這麼近,近得可以清晰分辨出梳身上的細碎彩石在陽光下映出的每一種色彩。

好似把彩虹掰碎了撒在上麵。

他楞楞看了許久,終於“呀”了一聲,連忙支起小腦袋四下張望。

今日晴朗少霧,陽光溫煦,草木在坍塌的房舍中肆意生長。

“謝謝鬼阿叔!”

他大聲說,又稍稍猶豫。

“我再也不說你是白食神……哎呀!”

腦殼結結實實挨了一爆栗。

他一手捂住痛,一手把玉梳緊緊捂住心口。

笑出了鼻涕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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