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便托人給無塵大師送了消息。”女尼回答,“尚無回音。”
“清淨僧怎能我們這等女子臟了足襪?”
卻是旁邊一個尼姑嗤笑插話,女尼立即嗬斥。
“休得胡言亂語!”
她為道士解釋:
“無塵大師一向以為鬼王是錢唐萬惡之首,窟窿城是天下至汙至穢之所,大師又慣來高潔自矜。”
李長安明白了女尼的意思,也明白了她的平靜。當身邊所有人、所有公理都依靠不上,所剩下的也隻有忍受。畢竟無論是作為技子、作為鴇老、作為尼姑,她都是用忍受來活著。畢竟錢唐百萬人與鬼,誰不是在默默忍受呢?
李長安不喜歡忍受,他問起鬼王宴的諸般事宜。
女尼大半生都在歡場渡過,識得許多權貴豪商高僧羽客。
鬼王宴年年舉辦,沒甚新意,內容也無隱秘,但窟窿城本身深藏在錢唐地下錯綜複雜的溝渠隧道中,無有指引,不能抵達。
一番詢問,李長安頗有所得,但缺少最關鍵的一點。
他若有所思,告辭離去,卻被女尼叫住。
“拾得今早去城外尋道長,無非是**與黃尾時時提起,說您任俠仗義又術法精深。但道長或許不知?那鬼王座下有四十九位使者,俱是殺人如麻的大鬼,更兼爪牙無數。這些年,多有法師躲避戰亂遷入錢唐,為打響名氣與窟窿城為惡,可不到一兩年,通通沒了消息。”
“道長本領再大,卻也是勢單力孤,何必白白拋擲了性命?若真顧念**的情分,不如將來多多照料慈幼院裡無依無靠的孩子。”
“至於**與靜修……”
聽得靜修的名字,小拾得在睡夢裡委屈巴巴喚了聲“師傅”,小聲抽泣起來。
老尼撫著她的脊背,輕輕哼了幾聲小調,眼底儘是無奈與哀憐。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
李長安回到慈幼院時。
孩子們正在破屋荒庭間打鬨。以往這時候,何五妹總督促他們讀書或是打理藥材。眼下沒了督促,盧醫官又腿腳不利索,一個個就似脫了金箍的猴子,鬨騰得沒法沒天。
隻有個小姑娘,見了李長安,臟兮兮跑過來,揪住道士衣袂。
“鬼阿叔,聽鄰居大娘說,拾得早上來過,是五娘尋你過去麼?”
“沒錯。”
李長安笑著去揪小姑娘頭上總角,她笑嘻嘻搖著腦袋閃躲。
“我看呀,這院子裡就數你最機靈,瞧!”
掏出小包果脯。
“五娘托我帶回來的。”
“呀!”
小姑娘驚喜出聲,接過紙包,衝小夥伴們舉起來,高聲喊著。
“蜜餞!”
小家夥們於是興高采烈圍過來。
李長安收起笑,默默退開。
回到自個兒的小屋,取了家夥出來。
小家夥們又把盧醫官圍著,叫他吃果脯。
盧醫官已有所察覺,用莫名的目光望著道士,欲言又止。
李長安衝他點了點頭,轉身投入錢唐淼淼的煙氣中。
…………
東瓦子,百味樓。
八月八這天,人間的一切歡愉都要於鬼王讓道。
所以平日晝夜喧騰不休的東瓦子今日一片冷清,也是應有之理。街邊商鋪一半沒開,另一半過了晌午也早早歇業。
唯有百味樓卻仍大門敞開。
隻是門前無有乞兒,堂中也沒夥計,桌席間更無優伶,隻有樓上雅座,上了一桌酒菜,圍了七八個食客。
席麵不可謂不豐盛,道道菜肴皆是大廚得意之作,可在座卻無一人落箸,也無一人開口,仿佛滿桌山珍海味儘是看菜,滿座食客也全是假人。
直到席間一位作文士打扮、蓄有三縷長須的男人率先打破平靜。
“千古艱難唯有一死,此言果真不虛。可事到如今,不死又當如何?諸位,某先行一步!”
說罷,他端起酒杯一飲而儘。
對麵的曲定春聞言慘然,同樣舉杯。
“怎可讓張相公小瞧?”
語罷,也要飲下杯中酒時。
一個大漢忽然闖入房中,瞧見曲定春動作臉色大變,連忙撲來拽住他的手臂。
“兄長!且慢。”
曲定春卻破口大罵:“混賬!我若不死,爾等如何可活?!”
一拳砸在大漢臉上,強行要飲酒。
大漢卻死死攔住不鬆手,鼻血鼻涕眼淚塗了一臉。
“有救了!大兄可以活!我們都可以活!”
回首高聲呼喊。
“道長!李道長!”
李長安正跨步進來,瞧見場中情景。
“昨夜之後,錢唐人人惶恐,沒想諸位還能聚眾飲宴?”
他撫掌大笑。
“果然好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