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隱隱鬆了口氣。
“嘩嘩”水波紛亂,昏暗而空闊的地下空間亮起一道又一道濁光,便見得一隻又一隻一般模樣的引路鬼,撐著一艘又一艘載滿客人的小船,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相繼泊於殿上。
範梁探頭張望,舟上客或是富商,或是豪俠,或是巫師,或是官員,或是僧道,都是衣冠精細之輩。唯獨自個兒船上,卻隻兩個乘客,其中一個還是個粗鄙的鄉巴佬。
他腹誹幾句,又察覺,所有的船頭都朝著同一個方向,隨之望去,恰好船頭引路鬼們的濁光彙聚大盛,於宮殿深處映出一尊神像。
那神像身形富態,頭梳髽髻,髯長過腹,生得肥頭大耳、慈眉善目,懷揣著一輪寶鏡,於神台上跣足而坐,一腳支起台上,一腿垂於水中,意態自在如意。
雖形象與傳說截然不同,但能安坐於此的神靈還能有誰呢?
“伏拜錢唐地下主者,萬年壽翁,十方威德法王。”
引路鬼們忽的齊齊伏拜,讚誦聲在地下回響共鳴。範梁張開嘴,又猛地捂住,他方才竟有加入其中的衝動。
這時。
噗~
朝拜之間,引路鬼們頭上的巨大膿包相繼破開。
頓見他們的“血肉”化作光流,從軀殼中噴湧而出,氤氳彙聚浮空調和成明亮重彩,將周遭漆黑的水麵、高聳的梁柱以及隱沒於陰影中的牆壁、穹頂都塗抹一新,顯現出本來模樣。
原來鬼王像背後的宮牆並非空無一物,而是繪著一座壯麗堂皇有若天宮的宮厥。以宮厥為中心展開是一座偌大的城池,屋舍密如魚鱗,街上車馬如流,行人如織。
壁畫一路鋪展,遍布宮殿四壁與穹頂,將所有人都包裹進來,或說,身處其中
細細看,畫中筆觸竟比水道中的壁刻還要高超。
範梁凝視過去,畫上人物的一顰一笑便活脫脫顯在眼前,一下把自己拉了進去,當麵言笑歡談。
整座城都歡慶佳節,無有一處不熱鬨。
有雜耍幻術沿街表演,表演者口吐火焰,炙熱撲麵—嚇!叫他與周遭行人一起驚聲閃躲。
有西域番廚架起鐵叉,將整豬、整牛、整羊塗抹香料細細炙烤,香氣撲鼻,勾得他喉嚨滾動。
有尼姑打扮的女子引吭高歌,旁邊一黃臉漢子撫琴伴奏,歌聲清冽,琴聲潺潺,仿佛月華如春汛片片破裂。
有俏麗佳人穿行於人群之中,捧著酒壺四下穿行,逢人勸酒,衝他巧笑嫣然,輕眨明眸。
還有歌舞成群漫遊長街,舞者蠻腰飛轉,流雲廣袖如雲霞散開,拂麵而過……
咦?
他呆呆摸著臉。
羽袖拂過臉頰的觸感是如此真實,鼻端甚至還有香氣殘留。
再抬起頭。
滿眼熱鬨,滿鼻異香,滿耳鼓樂,乃至襲麵的炙熱都一股腦兒湧來。
原來不是幻覺,原來都是真的。
自己不知不覺間已身處壁畫,或者說,身處窟窿城中。
“郎君。”
身後嬌聲呼喚。
範梁茫然回頭,卻是那向他暗送秋波的美人。
“請隨妾身來。”
美人牽著他,一路灑下嬌笑,繞過歌舞、雜戲、烤架、酒池,到了一列堆滿美酒佳肴瓜果點心的席位落座。
旁邊,同船的男子正半虛著眼眸,熏熏然座中獨自飲酒。
…………
美人在懷殷勤勸酒。
眼前諸般耳目之娛輪轉不休,無有一樣重複。
一時,有幻術師口吐彩煙,化作各種鳥獸活靈活現。
一時,兩容貌姣好的婦人上場摔跤,動作矯捷不提,摔到激烈時,衣衫鬆垮若隱若現,最是令人呼喚。
一時,有舞者獨舞,容貌清冷,舞姿絕美。舞動身姿之時,輕薄衣衫飄飛若雲霞浮動,襯得她好似天女飛天起舞。
範梁依稀認得,此女應該是數年前名噪一時的清倌人,未出閣,便引得城中權貴拋擲千金爭求一舞,卻在某日突然失了蹤跡。原來墜入了窟窿城,幸好墜入了窟窿城,否則區區商賈怎能一觀仙姿?怎有機會一親芳澤?
再往後,認得的,認不得的,有印象的,沒印象的,種種歌舞、幻術、雜耍、百戲叫他目不暇接。
還有杯中美酒,懷中美人,一切的一切都叫他目眩神迷,隻覺若非有今日一遊,此生枉作人矣。
然而。
那高大宮厥之上忽有低沉號角響徹。
眼前的舞樂,身邊的美人,都齊齊謝場而去。
範梁悵然若失,但很快打起精神。
他知道。
鬼王宴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