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罷。
黃尾笑嘻嘻說道:
“世間眾生皆苦,縱使用儘漫天神佛的好心腸,也裝不下滔滔苦海。道長又哪兒能苛責無塵的慈悲能惠及每一個苦命人呢?”
黃尾說一句,便喝一杯冷酒,三四杯下肚,酒不醉鬼鬼自醉,一臉黃毛都光滑柔順了些。
“突然長了慧根,要當和尚啦?”李長安笑罵,卻點頭承認,“不過說的也沒差。”
“對嘛。”黃尾飄飄然,就差說句:孺子可教。
李長安繼續道:“發善心,救一個兩個的隻是小慈悲。”
“是的。”黃尾得意洋洋。
“除大惡,解決窟窿城才是大慈悲!”
“沒錯……啥?!”
黃尾一個激靈,差點原地蹦起來,連連擺手。
“俺可不是這個意思!”
苦著一張毛臉,得意勁兒一下飛出九霄雲外。
慌張左顧右盼,見到院子裡貼滿護宅黃符,鬼神的耳目進不來,這才稍稍鬆氣。
重新落座,抱怨著:
“道長怎麼總拿這種話嚇唬鬼?!我黃尾的膽子就這麼一點兒,口風一重,就吹走了呀。”
“我看不見得。”見他又開始左右開弓、喝酒吃肉,李長安幽幽道,“至少私吞大夥兒的救命錢,你還是很有膽量的!”
頓時。
黃尾一口冷酒嗆進氣管,劇烈咳嗽起來。
可咳著咳著,卻偷偷拿眼角餘光瞄著道士。
道士似笑非笑。
他演不下去,訕訕笑著:“道長莫非誤會了什麼?”
“誤會?”
李長安瞧著這滑頭鬼,感歎怪不得華翁、靜修不待見他。
“你是說無塵撒了謊,查鬼籍那一夜後,他並沒有因為可憐咱們無辜受牽連,而轉交給你足以支付大夥兒‘萬錢貼’的銀子?還是說,那筆錢是憑空蒸發,而不是被你獨吞?!”
黃尾立馬跳起來,大聲叫屈:
“蒼天可鑒!何曾獨吞!”他屈指一一算來,“這買地皮、繳押金、雇人打聽等等,哪一樣不要花錢?我還貼進去不少老本哩!”
李長安點頭:“所以你都挪用給自己的生意呢?”
“挪用是有一些,但怎能是我的生意?那是大夥兒的生意啊!”他急得滿臉黃毛都立了起來,“‘看葬’賺得的銀錢不都分給大夥兒了麼?我黃尾可對天發誓,我要往自個兒懷裡攬了一文錢,便叫我披著這身狗皮,永世不得投胎!”
他指天道地發了好些毒誓。
小心翼翼看李長安。
見道士沒把自個兒再裝進酒壇的意思,趕緊轉變了話題。
“我原本也是好意,光憑著賣苦力,掙夠輪回銀得到哪個猴年馬月?隻沒想做生意這般艱難。這不,東瓦子許多商戶都急著要投井哩!”
李長安確實沒打算深究,畢竟確如黃尾所言,那筆錢他的確沒有獨吞,而結果也不算太糟糕,大家夥都及時繳納了萬錢貼,還順帶賺了些小錢,可就是……就像華翁私底下告誡的一樣。
黃尾這廝臉皮厚、身段低,他總有法子賣你人情,然後在你可以忍受的範圍內整出些幺蛾子。
再者說,道士、黃尾還有秀才、貨郎一幫野鬼,所以湊在一起,從來也不是因意氣相投,而流落異地他鄉,一幫窮鬼團抱取暖而已。
都是凡夫俗子,何必奢求德操?
道士也順水推舟。
“怎麼?錢唐也有經濟危機?”
“金雞?沒有雞。”黃尾聽不懂,“早先,窟窿城指名讓牛石和曲定春獻上正照寺的地契作壽禮。這會兒大家都明白了,這是鬼王要在地上立廟,正好相中了正照寺。東瓦子挨著正照寺邊上,鬼王廟一立,哪兒還有人敢去玩樂?!”
李長安卻搖頭:“假的。”
黃尾愣住:“如何有假?”
“無塵與我說了,鬼王雖得了十三家允許,但十三家念及城中寺觀都是當年天師伏龍所建,彼此一脈相連……”
黃尾詫異:“一脈相連?”
道士正經:“一脈相連。”
噗~黃尾險些笑出聲,趕緊拿手捂住嘴巴,讓道士繼續說。
“所以六十四寺觀一個也不能少,鬼王要立廟不許在城裡,隻能在城外。”
黃尾把消息咂摸一陣,搖頭“嘿嘿”笑起來。
“不是正照寺,便得圈地新建。嘿,不曉得哪些個倒黴蛋要倒這血黴咯!”
…………
“老天爺呀!怎麼就叫我倒了這血黴!三代家業,難不成毀在了我手裡!”
老員外哭哭啼啼,淚水把臉上脂粉衝花了染到胡子上也渾然未覺。
對麵,華翁把花白的眉毛擰成了一團。
這老員外是華翁邸店旁邊一家貨棧的老板,一大早便上門哭喪,說是窟窿城看上了他家貨棧位置,要買去興建廟宇。
他樂不樂意賣另說,反正窟窿城開出的價錢十分的“慷慨”。
華翁瞧著這哭哭啼啼的老頭很是頭疼。
“員外莫要再哭了。那鬼王胃口大得很,非是你一家,周遭幾家貨棧、邸店都遭了他們登門威脅。便是老夫這裡,也是如此,不過被攆走罷了。你且寬心,老夫的邸店在最中央,我不鬆口,他這鬼廟就建不起來!”
老員外聞言總算不哭了,卻吞吞吐吐:“華翁德高望重,窟窿城自然不敢造次,可我一家凡夫俗子,哪裡能經得住鬼神折騰?”
華翁聽罷不悅,神色轉冷:“你這是何意?要給鬼王作說客?!”
“不,不,絕無此意!”老員外連忙擺手,“我想著我那貨棧反正也保不住了,能否托付給您老呢?”
華翁一時意動,但他常常接濟坊中窮苦人家,安置新死的懵懂孤魂,即便守著位置上佳的邸店,手頭仍少有積蓄。
“奈何無錢。”
老員外猶豫片刻,一咬牙。
“唉!也罷!我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既如此……”
他的聲音裹滿蜜糖。
“我借錢與您,來買我的房子。”<tercss=cl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