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女子突然就變了臉,瞪著深藍色的眼珠子,凶神惡煞的開口罵道。
座位上的男男女女的就靜了下來,誰也不敢繼續問了。
陸沅君哪裡見過這幅場麵,脊背也跟著僵直,對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摸不清頭腦。
封西雲不像陸沅君,多年在外,不曉得如今國內的境況。他裡外裡加起來,也就隻是在東洋住了三五年。
人生大半的日子還都是在華夏度過的,對於這樣的場麵,封西雲並不陌生。
他湊近了一點,給陸沅君解釋起來。
“這是洋人開的旅行公司。”
跟著新式思想湧入華夏的不僅僅是火車,電燈。英吉利的通濟隆公司,美利堅的運通公司就是如今華夏最大的兩家旅行公司。
承攬了華夏境內大部分的旅遊業務,收費及其昂貴暫且不說,對華夏人的態度很是傲慢。
明明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可像剛才這個洋人女子一樣的,數不勝數。
封西雲對這些人沒什麼好印象,想來即便旅程的終點景致再好,路上有這麼個洋鬼子,也會憋一肚子不痛快的。
“你閉上眼睛睡一下,不要去瞧。”
封西雲抬起手,試圖去擋住陸沅君的視線,彆叫個洋鬼子壞了她的心情。
陸沅君把封西雲的手拽了下來,火車在這個時候轟隆隆的響起,即便座位上有鵝絨的墊子,晃晃悠悠的陸沅君也睡不著的。
反正也睡不著,陸沅君乾脆就和封西雲閒聊起來。
“就沒有咱們華夏人開一個旅行的公司?”
封西雲被陸沅君拽著手腕,心口砰砰的直跳。這舉動在彆人做來,或許會顯得輕佻,可陸沅君這麼做,封西雲卻一點不覺得。
他還要給陸沅君找理由呢,剛剛從西洋回來的人都這樣。聽說前朝一個去西洋遊學回來的格格,摟著老太後還往臉上親一口呢。
以前封西雲覺得洋人的禮節有傷風化,現在竟然也隱隱的有了期待。
“哪哪哪……哪有你說的那麼簡單。”
封西雲結巴起來。
陸沅君收回手,不以為然,往身後曼麗的方向指了指。
“有什麼難的?”
“曼麗跟我說過她的前東家仙樂斯,老板是個瘸子,去滬上的百樂門跳舞,被守門的印度人呢給趕出來了。”
陸小姐沒察覺到封西雲的臉色發生變化,自顧自的講著。
“他回去以後氣不過,自己開了一個舞廳,現在仙楽斯都能和百樂門分庭抗禮了。”
舞廳能做到,旅行公司想來也未嘗不可吧。能買的起火車頭等車廂的,這些旅客裡頭有錢的肯定不少。
指不定這趟回去,哪一個氣不過洋鬼子,就自己開一個公司承辦。
陸沅君暗暗把這碼子事記下來,以後運城若是有了旅行公司,市政還得扶持一下,不能墮了自家人的威風。
火車轟隆隆的向前,陸沅君他們所在的車廂乾乾淨淨,嗅不到煤炭燃燒後的煙熏氣,一路走的很是順暢。
世人從一開始認為火車是奇技淫巧,橫穿田野山川的鐵路會妨礙風水,到如今成了新潮摩登的出行方式,才不過幾十年的功夫。
而當陸沅君下了火車,來到了滬上之後,又覺得滬上仿佛要比運城再摩登個幾十年的功夫。因著李勳來和他們的方向不同,告了個彆便分道揚鑣。
封西雲在滬上住過兩三年,如今也偶爾回來姑母家做客,對這座城市並不陌生。再說了,剛一出站姑母家的汽車就已經等在外頭了。
司機認得封西雲,衝上來幫著他們搬了行李。按著主母的吩咐,多看了陸沅君一眼。
安頓著兩人上車以後,司機從車窗探出頭,跟前麵攔著路的人喊了幾聲讓開,腳下踩了油門出發了。
在火車上的時候,查票員懷疑陸沅君是鄉下來的,上了汽車以後,司機也這麼懷疑。
因著陸沅君仍在東張西望,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模樣。
滬上的人有三個運城那麼多,各條街道上都是人,汽車是走不快的。幾乎每隔幾分鐘就要按一次喇叭,示意前頭的行人不要擋著路。
司機時不時的從後視鏡裡看少帥的未婚妻,模樣的倒是不錯,但跟滬上小姐們比起來,總覺得好像沒見過什麼大場麵一樣。
不就是普普通通的街道,有什麼值得看的。
但陸沅君和司機想的不一樣,她也不在意司機怎麼想,因著即便是普普通通的街道,陸沅君也能看出彆樣的玄機來。
比如馬路上的電車,運城就是沒有的。還有那些蓋的高聳的西洋式大樓,招牌上掛著某某銀行,這些在陸沅君看起來,都新鮮的很。
除了這些以外,滬上有一點最為吸引陸小姐,那就是街道上行走的人。
與運城不同,滬上的人似乎更加朝氣蓬勃,有股子衝勁兒。尤其是年輕人,十幾歲的小夥子,小姑娘們,神情都不一樣的。
仔細一看,這些年輕人們似乎都朝著一個方向在趕。
陸沅君扭過頭,指著那個方向,朝封西雲問道。
“什麼地方?”
封西雲上半身前傾,越過陸沅君趴在車窗上,目光向陸沅君指的地方望去。才瞧了一眼,封西雲的眼角嘴角就滿是笑意。
“那邊兒是文台路,有足球比賽。”
封少帥拍了拍前頭司機的背椅,說。
“掉頭,先不回去,上文台路。”
司機本想回一句家裡還有人等著,但轉念一想,難得少帥有心思跟姑娘去看比賽,要是被他給毀了,這門親事成不了,就等著被夫人收拾吧。
於是司機調轉車頭,按著封西雲指的方向,朝著文台路開了過去。
封西雲看著街頭正往文台路的走的年輕人,有不少都是十四五的年紀,坐在三輪車或是黃包車上。
坐一會兒站一會兒,手舞足蹈興奮的很。
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上中學的嘶吼,到了禮拜天學校休息,他就會跟姑母要兩元錢。花三毛錢坐著三輪車,花六毛錢買一張最好的座位票,再花幾毛錢買零嘴和點心。
三五好友結伴,一起在球場消磨時光。
原本足球比賽是洋人們玩的,但滬上幾所大學裡的學生們掀起了玩足球的風潮,有一個踢的特彆好。
聽說英吉利的人要給他每年五千英鎊,那學生都沒答應。這事兒當時還上了報紙,要知道一英鎊能換八十塊大洋,五千英鎊一年就夠他過了。
拒絕了英吉利,是個極長國人誌氣的事。
想著想著,封西雲想到了一樁舊事。
他身體往前一傾,猛的拉近自己和陸沅君的距離,近到陸沅君甚至能夠感覺到封西雲的呼吸。
陸小姐抬起右手,擋在了二人的中間,前頭還有司機呢,你要做什麼。
封西雲把陸沅君的手拽了下來,湊到了她的耳邊,還偷偷摸摸的用另一隻手擋住了自己的嘴,說起了悄悄話。
“我跟你說件事。”
好奇心讓陸沅君一動不動,隻是警惕的看著司機,隻要他一轉身,就立刻推開封西雲。
“我那會兒年紀不大,十四五。”
封西雲用氣聲說起了舊事。
十幾年前封西雲還在上中學,有一個禮拜天和同學們去看比賽。是滬上大學的學生,對戰一個洋人的隊伍。
吹哨的裁判也是個黃頭發鷹鉤鼻的洋鬼子,處處護著洋鬼子的隊伍。半場的功夫,罰下了好幾個滬上大學的學生。
在場看球的有大半是黃皮膚黑頭發的,被洋鬼子們氣的不行,封西雲屬於特彆氣的那種。
封家是北方人,十四五的封西雲個子瞧著要比滬上十□□的後生還高,加上他又有個當大帥的爹,常在軍營了晃悠。
封西雲會些拳腳,身體又壯實,比賽一完就起了不好的心思。
他跟著洋鬼子裁判走了三條街,在天黑之後把外套脫下來,套在洋人的腦袋上就拖到牆角走了一頓。
洋鬼子裁判也知道為什麼挨打,老實說這也不是他都一回挨打。
但以往挨打的時候,都是好幾個人揍他,被一個人拽到牆角揍,且沒有還手之力,這真是頭一回。
這人的拳頭像是鐵疙瘩,每一次砸下來,都叫他疼的要命,眼淚在眶中打轉,鼻涕也跟著下來。
“彆打了彆打了!”
洋人裁判趴在地上開始求饒了。
“我是誤判,誤判!”
封西雲才不吃這一套,沒撒夠氣是不會停的。
“你是誤判,我是誤打。”
狠狠的把裁判揍了一頓後,封西雲一撒丫子跑掉了。那洋人裁判眼冒金星,迷迷瞪瞪又加上天黑,愣沒有看清他是誰。
一瘸一拐的上警察局報了警後,警員們見洋大人鼻青臉腫的,生怕鬨出外交事件來。一個個的也不吃酒打牌了,結伴就上街去抓犯人。
封西雲畢竟年紀還小,滬上到處是人。他打洋鬼子的時候明明已經找了一個偏僻的地方,還是被人給看見了。
警察大半夜的帶著人來到了封西雲的姑母家,說要捉拿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壯漢。一問嫌疑犯封西雲才十四五,即便身材是符合了,但年齡明顯不符,也才作罷。
“從那以後,凡他吹哨的比賽我都去看。”
封西雲憋不住笑出聲。
“好在他長了記性,再沒有過誤判。”
說完了舊事,封西雲撐著胳膊起來,拉開了和陸沅君的距離,靠在了皮質的背倚上。
然而沒有了方才的得意,陸沅君看到封西雲眼中甚至有些落寞,剛才的笑聲也在轉瞬之間化為了烏有,仿佛沒有出現過一樣
封西雲的偏過頭,把目光拋向窗外,視線落在了那些朝氣蓬勃的學生身上。
處處都要受洋人的欺侮,也就能在比賽上扳一局回來。那時覺得自己做的很熱血,現在轉念想想,又顯得辛酸而無力了。
“哎……”
封西雲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突然又沒有興致去看比賽了。
陸沅君望著封西雲的側臉,手指捏著自己的旗袍,頭一回打心眼裡覺得他和彆的丘八不一樣。
彆的丘八想的是錢,地盤,和女人。
而封西雲腦袋裡還有彆的東西。
司機光顧著聽後頭的動靜,一時沒有注意前頭的行人,等到快要撞上才猛的回過神來。腳下用力的踩了刹車,汽車在一瞬間停住,裡頭坐著的人朝前撞了過去。
封西雲眼疾手快,長臂一攔,把陸沅君摟著,雙雙倒在了後排的座椅上。
陸沅君的手肘按在封西雲的胸膛上,二人的麵部相距不過幾厘米,四目相對。
“怎怎怎……麼開車的……”
封西雲喉結滑動,雖說是在抱怨司機,但卻直直的看向壓在他身上的陸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