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西雲望著月亮,不禁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陸沅君端起酒杯,順著他的視線抬頭看了一眼,抿了一口酒。
“我倒覺得十五的月亮更好。”
“十六的月亮太滿了,反而不好。”
放下酒杯,杯底和石桌相碰時,聲音脆生生的。
“就像今天,你抬頭看月亮。它欲滿未滿,還有盼頭。可明夜的月就滿到頭了,到頭以後就該缺了。”
十五的月亮是活的,是最健壯,最有生氣的時候。
十六的月亮是巔峰不假,但轉眼就該走下坡路,該老去了。
在陸沅君看來,十五的月亮不錯,如今的運城也像十五的月亮,是有勁頭和朝氣的時候。也像坐在她對麵封西雲,比少年多一分成熟,又比中年多幾分衝。
不曉得自己也納入了沅君的比較範圍,封西雲提起酒壺,給陸沅君滿上酒杯後,也給自己滿上。
“說起來,你們學校的教授都很有意思。”
陸沅君看到封西雲的指腹摩挲著酒杯,不曉得為什麼話頭會拐到學校上頭去。大過節的,為什麼要談工作呢。
你要是真的沒啥話說,不如還是抱著月餅回屋睡覺吧。
心裡這麼想,嘴上還不能直說,陸沅君隻能等著封西雲,看他後頭想說點什麼。
“後腦勺拖著一根長辮子的,身穿長袍馬褂,那位先生是王教授嗎?”
封西雲跟陸沅君確認道。
陸沅君點點頭,的確是王教授,因著全城也找不出第二個留辮子的人了。
“我路過他的課堂,有個叫黃汀鷺的,在課上寫情書,被王教授沒收了。”
食指和拇指捏著酒杯,封西雲將其晃了晃。
聽到黃汀鷺和情書幾個字,陸沅君心虛了片刻,但掩飾的很好,臉上沒有顯露出來。
封西雲又不曉得,那情書是寫給誰的。
“稀罕,喜歡,愛……”
封西雲回憶著王教授在課堂上說過的話,都是從黃姓學生的情書裡摘出來的。現在的青年們,表達起情意來,未免太過熱烈。
“想把你捧在手心心裡,放在心尖尖上,雙手抱著腰舉高高,讓你踩在我的肩頭,伸手去摘天上的啟明星。”
詞是酸詞,封西雲光是想想,都要打兩個冷顫。
坐在他旁邊的陸沅君也跟著抖動肩膀,把杯中的酒一飲而儘,才驅散了這幾句酸詞的帶來的惡寒。
以前黃汀鷺的情書就酸,不想如今已經這麼倒牙了。
“王教授念完以後,建議那學生換成鐘意,心悅這樣的字眼,在漢語裡就會顯的文雅許多。”
封西雲又一次給陸沅君添上酒,繼續著。
幾杯入喉以後,清冷的月光下頭,陸沅君的臉頰不是瓷白色的,而是散發著熱氣的嫣紅。晚飯吃了螃蟹,性寒,喝點酒調和一下是好的,不然沅君夜裡要難受了。
“英文裡怎麼說?”
他放下酒壺,隨口問道。
陸沅君想了想,也就是喜歡,愛一類的動詞,或是fall in love這樣的短語,亦或是my lo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這樣的感慨。
黃汀鷺那樣的過分熱情,大概就是從西洋人那邊傳來的。太過熾烈,並不適合在運城這塊土地紮根。
“東洋怎麼示愛?”
話趕話的時候,陸沅君也隨口問了起來。
封西雲低下頭,酒杯中小小透明的一汪,把整個月亮都完完整整的映了出來。沒有雲朵遮擋,圓月像是詩裡說的。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可惜杯中的小玉盤,晚風吹來,皺成了一團。
水中的月殘了以後,封西雲的心情卻沒有變壞,反而在今夜裡頭一回露出了笑意。
“你問我什麼?”
他抬起頭,望著沅君的眼。
在月光的映襯下,沅君本就如水的雙眸,更加讓人移不開視線了。
怪不得以前男女相見,要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月下的佳人,比白日裡要更美三分。
“我問東洋人怎麼示愛?”
在陸沅君的印象中,東洋人示愛應該也是委婉的。肉連心,想你想的睡不著覺,這種話應該不會出現吧。
封西雲眼底的笑意彌漫開來,院子裡隻剩他二人,涼風被他望上一眼,吹拂人麵的時候都要更溫和一些。
自打他提起王教授那一刻,封西雲就在等著陸沅君問這個問題。
“月が綺麗ですね。”
陸沅君愣了一瞬,像封西雲的英文一樣,她也不會東洋話的。封西雲突然柔聲來了一句,陸沅君完全聽不懂的。
“你說什麼?”
陸沅君不解風情。
封西雲抬起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
“今夜月色很美。”
晚風在封西雲說完的一瞬停了下來,杯中的酒也不再閃爍波光。
端起酒杯,微微的側了側,便轉過後,杯中的倒影不再是天上的月亮,而成了坐在自己身側的人。
可在封西雲來看,今夜的月色,仍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