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先生、仆從們圍隨著走在人群裡,林黛玉緊緊握著甄英蓮的手,走過一處又一處攤位。
兩人一起看哪一盞燈最好,值得帶回去給太太。
“林……姑娘?”
熟悉的聲音在近旁問。
林黛玉扭頭,看見了穿竹青袍子、戴一根青玉簪……站在花燈下,滿眼盈笑的謝丹時。
甄英蓮笑推她上前。
林黛玉隻好走過去,低低問一聲:“謝四叔怎麼來了?”
謝丹時不答,隻看她發間瑩潤的珍珠,笑問:“可有想逛的去處?”
“想給太太帶幾盞燈。”林黛玉回頭看兩位先生,“家裡先生們送我們出來的。太太不許我們離先生們太遠。”
“那我——”謝丹時看鬆先生和莊先生,一揖笑問,“不知能否同路一段?”
“謝四公子請便。”兩位女先生也笑。
謝丹時便得以跟在林黛玉身旁,同她們一起擇選帶給長輩的燈。
女子懷胎十月誕育子女……
謝丹時分神想著。
再有三個多月,江夫人的孩子就會來到人世。
黛玉……便不再是林家唯一的孩子。
或許——不,應說一定——她並不必非要留在家裡招婿了。
若江夫人能得一子,那林家便更不必令女兒招婿!
從古至今,世上應無家中有子,卻讓女兒招婿的先例吧?
黛玉也對他有意……兩家已是通家之好,且起碼在謝家長輩處,輩分不算問題,那如無意外,這門親事——
看到黛玉羅袖下露出的纖細手腕,謝丹時心如擂鼓。
去歲春日,母親同他說“林家有意將來給林姑娘招婿”,他恍然驚悟,卻覺得並不是毫無機會了。
林家必然舍不得黛玉太早成婚。而男子二十歲不婚……也不算太晚。
他想等。
他也情願等。
他對母親說,能否暫且不議他的婚事。
“何況兒子無心,”他說,“縱娶了彆家姑娘來,不能真心對待,也不是一樁喜事了。”
母親答應了他。但警告他,絕不許對林姑娘逾矩。
他自然不敢、更不會逾矩!他怎會不尊重心上人!
可他還是忍不住會向黛玉靠近。
黛玉越是給他回應,他便越舍不得遠離。
比如今日,他知道黛玉定也願意與他同行,所以敢出現在她麵前。
“快看這個!”甄英蓮拉黛玉的手,指著一盞燈,“你看!是《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甄英蓮笑道,“這詩大家還沒忘呢!”
“這可是林少師之
女,‘山青君’,在賢德妃娘娘省親時候做的魁首!”那攤主繞出來,笑道,“皇上還賞了山青君‘造化鐘靈’的匾,還有一副對聯是、是什麼來著——”
“是‘生花五色筆,嫻揮詠絮才’!”甄英蓮接話,笑問,“你怎麼知道林姑娘的號?”
“戲本子上不是都寫著呢!”
攤主又折回去,拿出一本書,翻開,指著扉頁笑說,“姑娘您看,這位‘觀夢居士’,便是現任都察院左都禦史謝大人的夫人,這位!這位‘澄靜居士’,聽得也是林家的姑娘!還有這位……”
聽到父親的官位和母親的名號,謝丹時心中稍怔。
他知道母親正與江夫人、劉夫人等幾位夫人、姑娘一處寫戲本,也知道這戲文故事已傳唱滿京。尤其是江夫人單出的直譯本,印數最少,有段時間一本難求,還是後來加印才好些。
他也把三版各買了一冊細讀過。
的確是好文章。
他還能分出戲本裡哪一段是母親寫的唱詞,哪一段是旁人寫的。
母親的辭藻比旁人的更雋永深長。
他還私下想過,若這戲本全是母親一人寫的,是不是會更好?
但這話太不尊重其餘作者,所以他沒與一個人提起過。
可在七夕燈會上,在隨意一處攤主口中聽見母親的號,母親的號已經名滿京城,還是讓他既自豪、又驚奇!
還是讓他又回憶起了第一次看到母親文章時的敬佩與欣喜!
——原來母親也有這般的才華!
但是,為什麼……
他那夜在想。
為什麼母親年將四十,才寫出這一冊戲文呢。
是因為從前沒有這樣的好故事,還是——
“這樣《杏簾在望》的給我們拿——”甄英蓮數了數,“十二個!”
太太一個,娘一個,黛玉妹妹一個,老爺一個,姑姑一個,她一個,兩位先生一人一個,照顧她和娘的兩位姐姐一人一個,再送謝四公子一個,最後一個,給太太肚子裡的孩子留著!
“好好好!”攤主臉上笑成一朵菊花,連著再拿十個花燈出來,“一共是五百五十個錢!姑娘給五百個就行了,算我送一個!”
“哎——”林黛玉不好意思,“怎麼買這個。
”
“怎麼不能買?”甄英蓮和丫鬟拿錢,笑道,“我還要掛在屋裡,沾一沾‘山青君’的文氣呢!”
看謝丹時也在拿錢袋,她忙先一步塞了錢給攤主,攔他說:“這是我要送人的,謝四公子想買,自己挑樣式,彆搶我的。”
“呃……”看了看林黛玉,謝丹時隻得聽命,笑道,“是。”
他也沒再把錢袋收回去,看攤位上還有畫著《唐俠記》戲文人物的花燈,也忙買了十個,先分送給林黛玉、甄英蓮和兩位女先生,便讓小廝把餘下的帶回去,吩咐:“一定要送到母親手上。”
兩個小廝護著花燈回去。
燈會還長,眾人再向前逛。
林黛玉問:“《唐俠記》第二卷,你看沒看?”
“看了!”謝丹時忙答,“前日一開售,我就親去買了,當天便看完了。”
“怎麼還是前日才看?”林黛玉笑問,“沈夫人那裡三版都有底稿,這兩個月沒給你看過?”
謝丹時便稍稍苦了臉,低聲笑說:“是我母親……還生我父親的氣呢,連我也受池魚之殃。怕有人拿去給父親看,我們兄弟都不許進內書房。嫂子也不許二哥看一眼稿子。”
林黛玉不好多議論彆家長輩,隻笑說:“那可真沒了法兒了。”
“所以我想,能不能請你……”
“不能。”林黛玉知道他要說什麼,笑道,“你住在家,稿子在你手裡,一定不會被旁人看見嗎?我可不做這等事。”
“也是。”謝丹時笑。
他隻是想多與她說說話,被直接拒絕了自然不惱。
手上還提著《杏簾在望》的花燈。
但這詩他早已與她談過了,再提起來反而累贅不美。
黛玉並不寫戲本、話本。書雖好,筆墨不是她的。
那是與她說一說江夫人的直譯本,還是問她近日做了什麼文章?
謝丹時決定選擇後者。
今夜隻有一兩個時辰可以相伴,他還是更想知道她的事。
而提起自己的文章,林黛玉越說越有興致,不到一刻,便已快忘了還身在燈會,身邊是密集的人群。
她和謝丹時與眾人之間,也不覺隔開了一段距離。
謝丹時伸出手臂,虛虛護在她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