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林想,袁先生大概是個少女時,都不會有這樣的神態。
“進去吧。”
“先生你……”
崔望靈搖搖頭,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典林深吸一口氣,進了院子。
院子樸素小巧,頗有大道從簡之美。房門半開,一個身影隱約在內。
典林深呼吸一口氣,鄭重彎腰作揖:“學生典林,拜見阮大家。”
“呀,分明告訴望靈瞞著你,特意嚇你一下的。”聲音主人聽起來很是惋惜,她走到典林身前。
典林不敢抬頭。
“小姑娘,彆彎著了,我已經老的這麼嚇人了?你抬頭看看老太婆?”
典林緩緩抬頭,入眼的是頭發白的十分精神的老人家,如果她二老太爺那樣的老人,眼睛和皺紋裡都藏著頹廢陳舊的氣息的話,眼前這個老人,就像一個小孩子,眼睛那樣的澄澈,又帶著時間賦予她的智慧和陳靜。
“長的真漂亮。”
典林覺得自己耳朵不太好。
“怎麼?沒人說你漂亮嗎?”
“隻有學生的娘親誇過學生。”還是在白的時候。
“濃眉大眼,一臉正氣,目光炯炯,膚色也健康的很漂亮。”老太太做了個怪表情:“牙齒也潔白整齊,能省下多少事兒,我小時候矯正牙齒,嘖嘖,至今難忘!”
腳什麼?典林疑惑。
“人一老啊,就愛回憶以往。不想你們小孩子,那麼憧憬以後。尤其是自己期望的,夢想的將來。”
典林點點頭。
“你怎麼不說話?我聽妙心說,你很喜歡我來著?”
典林瘋狂點頭。
是啊是啊!非常……非常……崇敬您。不知道為什麼典林覺得自己想哭。
“哎呀!這個小娃娃。”阮大家挽住典林的胳膊:“陪奶奶走一走?”
典林步伐緩慢,配合著這個親切的讓她覺得在做夢的老人。
“小娃娃,有沒有什麼問題想問問奶奶?”
典林腦袋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急得臉通紅。
“不急不急,慢慢來。”
典林深呼吸好幾口氣,最近的記憶慢慢恢複:“先生,學生前些日子……”
“學生很迷茫,這樣的民,要愛嗎?”
典林回來那幾天,一直在做夢,有時夢到她是地籠,有時夢到她是村長,有事她又是鼠兒。那種深陷泥潭的無力感讓她窒息。
醒來後,她發呆到天亮,連書也不想讀,她不想麵對那些仁政愛民的論調。這會讓她忍不住質疑,她信奉了她短短十年人生的經典。
“你不用愛他們,他們無知而罪惡,他們傷害了你。”阮大家緩緩開口,語氣就像是在講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
“但是,這不是你不愛他們的原因,這隻是理由。”
“那原因是什麼?”
“因為你是典林。”
典林聽到這個原因,愣住,她心中一片朦朦朧朧。
“因為你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你是一個學子,你是典林。不是知縣,不是判官,不是先生,不是皇親貴族。你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子。”
“所以,你可以不愛,想恨就恨。沒有人能夠剝奪你愛恨的自由。甚至你如果做好一命償一命的準備,你可以殺了他們。”
典林覺得哪裡對,哪裡又奇怪。
“如果有一天,你是另外一個人時,就不可以了。
如果你是救災的學子,即便他們傷害了你,你還是要為他們傳授救災的知識,你要保證改種能讓他們活過下一年。
如果你是知縣,即便他們傷害了你,你還是要讓他們脫貧致富,讓他們讀書認字,讓他們從根本上改變無知,過上好日子。讓他們的下一代不再重蹈覆轍。
如果你是布政使,如果你是閣老,如果你是大家……
你就隻能“愛”了。”
典林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不動。
阮大家繼續說:“你讀過《唐睢不辱使命》嗎?”
典林點點頭。
“匹夫之怒,血濺五步,而天子之怒,血流千裡。當你是匹夫時,可以敢愛敢恨。可是我看得出來,你不想隻當個匹夫。”
“所以你會問我今天的問題,是你想著有朝一日能夠仁政愛民,有朝一日能夠改變這個世界。”
“善也是民,惡也是民。當你的力量越來越大時,你就無法隻針對一善一惡,而是麵對大周的四萬萬人,一片混沌。你不想血流千裡,就隻能大愛無疆。”
典林的睫毛微微顫動:“可我無論日後走到何處,我還是我啊?”
“因為職責而拋棄自身的感情和需求,和放縱自身被感情左右責任,這兩件事是一樣可怕的。”
阮大家笑起來:“這隻是我這個老太太的一點想法而已。隻能讓你借鑒借鑒。最重要的還是要你自己想通。”
“先生所說無外乎四字,公私分明。但是學生認為,學生心中之愛恨,並非同他人看到的一樣。我厭惡他們的惡,便會教授他們文字,讓他們懂得廉恥,讓他們敬畏法律,從根源上殺死罪惡。可這是愛民之舉。
我之信念堅定不移,私欲並不會影響最後的結果,所以學生可以恨。”
阮大家看著勇敢說出自己不同看法的孩子笑的很開心。她不會說,她也這般想過,但不是你認為的對才是對,你認為的錯真是錯,一旦參雜私欲,怎麼會不影響結果呢?
但是這需要讓這個世界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