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縣縣令的府邸內,一處不大不小的庭院烏泱泱擠著一大群人,他們都圍著廂房一側的柱子緊張地張望。
熱辣的太陽下,許多人的衣袍浸出汗水,順著衣料一滴滴落在地麵上。
一陣穿堂風卷過樹上一片枯葉,從眾人中間而過。
枯葉刮過地麵時,發出“嘶嘶”的聲音,隨即飄落在地上不動了。
眾人被這一陣風吹得渾身顫抖,頓感燥熱消失,可是麵前的一幕又讓他們的心被攥緊起來。
“巡撫!”
隨著不知是誰的一聲驚呼,眾人都分明看到那個渾身帶血的女子將手中的金釵刺進巡撫的右手手臂中。
其中最為緊張的就是隨巡撫而來的赤縣縣令吳金。
剛才巡撫讓他們都站在一旁彆動時,他就不該聽!
現在這瘋女人刺傷巡撫,這事又是在他府中發生的,萬一怪罪下來,他的仕途可不能一帆風順了!
就是那個逆子,死了倒好,沒死他這強搶的罪名是逃不掉的,自己還要被裡裡外外查一遍,到時候又要送錢送人去求情,再折騰一番。
當下還是先把這女子抓住,暗中安上一個私通敵國的罪名,事情就有回旋的餘地。
思到這,他又放下心來,準備派人去將那女子製服。
可他還未行動,那女子刺中之後忽然暈了過去,而巡撫竟隻是拔出金釵,而後將她抱入懷中,站起身來。
縣令有很不好的預感。
杜文煥喚來隨行的隨從,急切地吩咐:“速去叫大夫!”
“是!”
這句不輕不重的話卻重重擊在其他人心上,他們都以為這女子隻是個又被縣令公子搶來的普通民女,沒想到竟與巡撫有瓜葛麼?
杜文煥此刻的臉色冷得可以結出冰,他銳利的眼神地掃過在場眾人,被看到的無一不覺得後背發涼,在這大熱天也如墜冰窟。
最後他的眼神落在縣令吳金身上。
隻一眼便迫使吳金低下頭,後者心想一個年輕後輩怎麼會有這麼強的壓迫感,他這次完了。
但杜文煥沒打算現在跟他算賬,冷冷地說:“吳大人,準備一間乾淨的廂房。”
吳金戰戰兢兢地說:“下官領命。”
看巡撫這麼在意這個女子,之前的念頭都已打消,現在他隻能盼這個女子沒事了。
……
難受,非常難受。
那是一種瀕臨死亡的感覺,忽而像飄向高空,忽而又像墜入地底。
之前被抽出魂魄是一瞬間發生的事,並沒有疼痛,醒來就變成一隻幽幽飄在空中的鬼魂。
而現在她感受到徘徊在生死之間的痛苦了。
腳好疼,臉好疼,頭也好疼,身上沒有力氣。
意識朦朦朧朧之間似乎聽到了零碎的人言。
“她現在怎麼樣?”是熟悉而又焦急的聲音。
“這位姑娘身上的傷都不妨事,隻是頭被石頭砸破傷得有些重,老朽已經用了藥,並替她包紮好了。這些都是外傷,但她脈象有些奇怪,老朽能力有限,診不出什麼,以後還得好好休養才行。”
“嗯,會的,多謝大夫。”
“巡撫客氣了。現在老朽要替她醫腳上的傷了,可能會有些疼。”
隨即是一陣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她被環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請。”
“!”
即使是在昏迷,程希夷也清楚地感受到腳上傳來的劇痛。
她疼得咬緊口中的白布,似乎還覺得不夠,匆忙之中不知抓住什麼柔軟的東西,狠狠咬了下去。
“嘶,咬得真狠呐。”是無奈又沒有絲毫責怪的聲音。
“這腳原先隻是扭了,想必是勉強走了一段路,又被庸醫耽誤,這才這麼嚴重,這幾日恐怕都不能走路了。”
“嗯,我會照顧好她的。來人,隨大夫去抓藥。”
“告辭了。”
又是一陣腳步和關門聲。
抱住她的人用帕子輕輕擦去她因為疼痛而滲出的眼淚和汗水,而後將她放回床上,蓋好被子。
她再次昏了過去。
這次她做了個夢,夢中縣令公子和那些丫鬟大夫麵容扭曲,個個露出怪笑。
一個丫鬟捧著一碗黑色的湯汁說:“姑娘,來喝藥了,這是這位大夫開的藥方,喝了之後腳就會好的哦。”
她看過去,那個大夫就是將藥膏一巴掌拍到腳上扭傷處,讓她更為疼痛,最後被迷暈過去的人。
“不,你滾開!”
他們不依不饒,藥湯已經喂到嘴邊,她感受到那股熱氣,反抗得愈發厲害。
“我不喝,我不喝!”
那碗藥湯卻像是焊死在丫鬟手中似的,依舊喂給她。
她奮力打掉,湯汁撒了一身。
一聲似乎來自於天外的歎息聲將她的神智喚回,眼前的迷境如煙塵一般,瞬間消散不見。
左臉還在隱隱作痛,嘴角的傷口被細細摩挲,而後隨著嘴上貼來的柔軟,一股暖流從口中渡入,她下意識將那苦澀的湯汁咽了下去。
緩了一口氣後,又被這樣渡了好幾口。
她覺得苦,昏之前受了傷害又害怕,一直想躲,可一隻手固定住後腦,溫柔而強硬地讓她躲無可躲。
那力道剛剛好,既不會讓她受傷,也不會讓她躲得掉。
藥湯總算見了底,她沾了藥湯的嘴角被帕子擦拭乾淨,而後聽到那個人到了門前,用略帶了點沙啞的聲音對外說:“叫個丫鬟來替姑娘換衣服。”
“是。”
她又一次昏了過去,這次是因為藥力,身體比之前輕鬆了些許,她沉沉睡去,很快陷入了夢境。
這個夢與她之前做過的夢很相似。
她年紀似乎很小,指著天上的星星問:“那是什麼星?”
這次她聽到了回答:“是景星,傳聞說在有德之國才出現的星辰。”
她偷偷暗示說:“可惜現在是晚上,見不到雲彩。聽我爹說,我的名字是取自一種象征祥瑞的雲彩。”
旁邊的小公子了然地笑了,說:“我們倆的名字取自同一句話,‘惟天不言,以象示人,錫羨垂光,景星慶雲’[1],慶雲又叫卿雲。雲妹妹,你是在考我有沒有忘嗎?”
被發現了,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說:“景星哥哥,你太無趣了,說這句話就是了,乾嘛要戳穿我。”
旁邊的人輕笑:“是我錯了。”
她說:“我原諒你啦,畢竟我聽爹說,你天天被程伯伯悶在房裡讀書,平常都不能出來玩的,太倒黴了。”
旁邊的小公子說:“習慣就好了。父親大人說,我們家世代經商,雖然已經算富餘,但士農工商裡商排在末等,得供出一個進士才好。”
她笑得燦爛:“我相信你,景星哥哥,你一定可以中個狀元,或者什麼眼,什麼花之類的。”
小公子笑了:“是榜眼和探花啦。不過這是一甲,很難的,家裡隻要我進前三甲就好,得個同進士及第就可以。而你,雲妹妹,你雖不參加科舉,但在家不會不看書吧,小心變成小笨蛋哦。”
她說:“我長大後可是要當俠女的,懲惡揚善,除暴安良,不必看太多書。那些書看得我頭疼,要我安靜地看書,除非天塌下來。”
說完,她取下頸上的銀鎖,遞給旁邊的小公子,說:“景星哥哥,你們一年才來一次京城,不久之後你們又要走了。這個送你留作紀念,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下次來的時候你再還給我吧。”
小公子珍重地放到胸口處收好,又說:“可是以後我當了官,而你當了俠女,一個在朝一個在野,我們就更見不了幾麵了。我們倆指腹為婚,到時候我們成親之後怎麼辦?”
她笑得天真:“聽老人說夫妻成親後永不分離。嗯……你陪我懲惡揚善,我陪你在朝為官。”
小公子啞然失笑:“那還要很久,我會一直等著這天的。”
他的話並沒再得到回應,因為遠處衝天的火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我家?”
隨著這聲驚呼和她驚訝的表情,這段夢境戛然而止,就像是人偶戲到了中場要先休息似的,一道黑幕垂下,她又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