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冰晶般的冷冽冬雪。
可是在此刻, 無論是沁入骨髓的寒氣,還是飄滿落雪的濕冷衣物,似乎都與那個坐在廊下的人無關。
一縷紫煙在風雪中嫋嫋升起。
沢田綱吉回來時看到的, 就是這樣一副寥落死寂的場景。
他頓了頓,放輕腳步走了過去,探頭俯瞰那個人的表情。
遼蒼介叼著煙, 像一尊石像一樣呆呆的坐在那裡, 煙頭在黑暗裡忽暗忽明,無神的眼光茫然的映著它。
注意到沢田綱吉的靠近,遼蒼介回過神來,將幾乎燃儘的煙取下,低下頭苦悶似的呼出一口白霧。
“十年火箭炮?”
他聲音嘶啞的開口,明明應該是突兀的問句, 沢田綱吉卻聽不出絲毫遲疑。
“……嗯。”
他沒問他是怎麼知道的。
遼蒼介閉了閉眼。
空氣寂靜下來,天地間隻剩下風雪的呼嘯聲,不遠處隱隱傳來其他客人的談笑,熱鬨的像另一個世界。
沢田綱吉等了一會兒,卻見遼蒼介似乎並沒有繼續問的意思, 隻是沉默的將手裡的煙掐滅, 然後咬住新的一根, 夜色裡蒼白到晃眼的手順勢打了個響指。
“……”
什麼都沒發生。
但遼蒼介卻好像愣住了一樣,呆呆的盯著自己的右手看了半晌, 然後突然苦笑一聲,張開五指胡亂揉進發間。
“多可笑啊……我居然習慣了。”
他的頭垂的愈發低了, 神色不明的發出了似嘲諷,更似茫然的喃喃。
“……”沢田綱吉蹙眉看著他,有些擔憂的低聲道:“維克托, 這裡太冷了,要不我們進去說?”
遼蒼介沒說話,隻是雙目空茫的盯著某處,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外界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沢田綱吉為難的歎了口氣,想了想,忽然轉身進了房間,片刻後拿著一個紫色的炮彈重新走了出來,將炮彈塞在了遼蒼介手中。
“這是十年火箭炮的炮彈。不需要炮身就可以發射,隻需要使用者將它摔碎。”
他凝視著微微一愣的青年,認真的建議道:“不要一味在這裡煩惱了,去親眼看看自己的決定導致的未來吧,維克托。”
到那時候,你一定就能明白,到底什麼對自己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
沢田綱吉離開了。
遼蒼介沉默的坐在原地,良久,才終於將凝聚在炮彈上的視線移開,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嶄新的打火機。
那是個定製的zippo,觸感光滑冰涼,乍看之下沒什麼特彆,但是……
遼蒼介拇指一撥將蓋子彈開,注視著那一簇在風雪中亮起的橙色火焰。
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刻在上合葉的內部,不仔細看的話絕對無法發現。
——那是法語的“願你永遠幸福”。
“嘩——”
乳白色的溫泉水溢出岸邊。
水是微微發燙的,但泡在其中的青年卻好像仍然覺得冷一般,環抱著雙腿,一點點將自己縮成了沒安全感的一團。
到最後,連腦袋都浸入了水中,整個人一動不動的沉在水裡。
世界安靜下來,令腦海中的某些語句愈發清晰——
【“他應該是自由的,太宰。”】
【“……我對他的愛,永遠不會讓他感到負擔。”】
……什麼啊。
正因為有著重量,所以才算是愛,難道不是嗎?
……還是說,那隻是單純的獨占欲?
像是內心深處的某種魑魅魍魎突然發出低語,戳破靈魂不堪入目的醜陋本貌,太宰治心尖一縮,缺少空氣的肺部一下子痛苦的抽搐起來,他在身體本能的驅使下張開嘴想要呼吸,卻因為尚未浮上水麵而讓泉水嗆進了氣管。
“嘩啦——!”
“噗咳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嗆咳聲和池水迸濺的聲音一同響起,太宰治趴在岸邊拚命咳嗽著,混亂間,聽到一門之隔的房間裡傳來房門關閉的聲響。
“……阿治?”
呼喚聲傳來,緊接著,似乎是聽到了裡麵的動靜,男人的腳步聲很快接近了庭院。
太宰治眨了眨嗆出淚水的眼睛,視線模糊的抬起頭。
遼蒼介拉開隔門,一眼就看到了一地的狼藉和渾身濕透的黑發青年。
“……你是哪裡來的流浪貓麼?”洗澡的時候會拚命撲騰。
他倚在門邊,有些無語的說道。
太宰治又咳了一聲,然後笑著向他伸出雙手:“嘛……真要說的話,應該是家養貓?”
遼蒼介沒有回答,隻是笑了笑。
“……幫幫我?”太宰治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見他沒有動,便歪頭衝他軟軟的撒嬌著。
像是現在才明白他做這個動作的意思,遼蒼介恍然而抱歉的,又有些好笑的走過來,半跪在池邊朝他伸出手,同時前傾上半身——
太宰治勾住他的脖子,一個借力從池水中竄出,仰起臉吻住了他。
遼蒼介頓了頓,隨即反應很快的托住他的大腿和腰,穩穩的將他接進了懷中。
他一邊扶住太宰治的後頸回以親吻,一邊快步回到了溫暖的室內。
太宰治對環境的變化毫不在意,賴在他懷裡不間斷的吻著他。柔軟的唇舌相互纏綿,他能嗅到男人身上帶著冰雪氣息的煙草味,還有一點點薄荷的清甜……
“你身上好冷。”他在深吻的間隙呢喃著,剛泡過溫泉的滾燙身體不著片縷的接近他,像是希望能用體溫將他同化。
“嗯。”遼蒼介淡聲應著,用一塊寬大的浴巾將他裹住,卻半點沒想著去換下自己濕透的浴衣,“外麵下了雪。”
太宰治望著他,慢慢收斂了笑意,目光卻更顯溫柔。
“不問我去了哪裡嗎?明明說好了在餐廳等你的。”他順從的被放到床褥上,一坐穩就湊過去蹭了蹭男人的額頭,聲音柔軟的主動拎出了自己的不守信行為。
遼蒼介瞥了眼身後的桌子——他尋找太宰治時抽空回來放在那裡的晚餐已經被吃的乾乾淨淨——不答反問:“你願意告訴我麼?”
太宰治一言不發的勾唇,與枯葉顏色相近的眼瞳專注的凝視著他,右手輕柔的撫上他的側臉,順著他臉部的輪廓一路來到耳旁,拇指輕輕摩挲著他的眼角,最後萬分溫柔的烙下一個吻。
“可以抱我嗎?”
他柔聲說道。
“……阿治。”遼蒼介眼睫微顫,看起來對這個提議並不十分心動,“你之前,想知道在我心裡你和中也誰是更重要的——”
他按住太宰治的手,深吸一口氣,抬眼對上他色澤柔軟的鳶眸。
“……是你。”他認真的說。
太宰治安靜的注視著他。
他的眉眼間流淌著動人的溫情,然後就那樣看著他笑了。
那是欲哭的,似開心的,又仿佛有些恍惚的笑容。
“蒼介君,每天都要像這樣撒謊,很累吧?”
他沒有回應那句令人心動的承認,而是輕柔的這樣說著。
遼蒼介毫不動搖的看著他,因為那樣的表情而微微皺眉,感覺他的狀態似乎有些不對:“我沒有撒謊。阿治,我是認真的。”
“嗯嗯,我知道哦。”太宰治安撫的點頭,湊過去碰了碰他的唇。
遼蒼介下意識的往後一退,皺著眉想要說些什麼。
“抱我可以嗎?”
太宰治在這時再一次的說道,自下而上注視著他的目光中透著令人難以拒絕的乞求,連聲音都發著抖。
就仿佛如果被遼蒼介拒絕的話,他就會像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樣,在角落裡孤獨的哭出聲來。
遼蒼介看著這樣的他,忍不住輕輕歎了一口氣。
“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啊。”
他無奈又心軟的放輕了聲音,朝自己又一次陷入不安的戀人伸出手去。
效果立竿見影,變得脆弱的貓貓立刻依戀的抱住了他,臉頰緊貼著他的頸窩,在他低頭的時候幾乎像獻祭一樣送上了自己的唇。
他喜歡遼蒼介的親吻。那讓他感覺自己在被愛著。
而比起親吻,親密無間的擁抱則更加令人臉紅心跳的、無可辯駁的踐行著他們密不可分的事實,所以太宰治總是希望被占有的時間長一點——
再長一點。
……
但夢總有該醒的那一天。
太宰治在晨曦中睜開眼睛,在扭頭盯著身邊的人看了片刻後,終是一點點撐著榻榻米坐了起來。
身旁的人幾乎立刻就有了反應,迷迷糊糊的捉住了他的手腕:“……怎麼了?”
“沒什麼,我想喝水。”太宰治柔聲回答著,將他的手摘下來塞回被子裡,“蒼介君繼續睡吧。”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聽起來確實頗有說服力,但是……
遼蒼介因為困倦而慢半拍的腦子反應了一下,才想起那一處隱隱的不對到底是什麼。
太宰治應該沒有力氣再爬起來了才對。
昨晚的黑發青年那樣滾燙,緊熱,像是害怕他一眨眼就會消失不見一樣,拚了命的黏扯著他不放,拉著他折騰了很久。
遼蒼介何等熟悉他的體力,知道這隻愛撒嬌的貓貓現在絕對是翻身都腰軟的狀態,那他為什麼非要自己去倒水——
等等,他剛剛好像換了外出的衣服?
不知為何,往日裡轉速幾百碼的大腦今天像是生了鏽一樣轉得極慢,遼蒼介躺在榻榻米上昏昏沉沉的思考了半天,才終於察覺到有哪裡不對,撐起莫名疼痛的腦袋坐了起來:“……阿治?”
房間裡悄無聲息,完全沒有腳步聲或者倒水時應有的聲響。
遼蒼介發呆了三秒,忽然心覺不妙,一個激靈就站了起來:“阿治——?!”
一陣天旋地轉。
他眼前一黑,腳步也跟著踉蹌了一下,不得不扶住旁邊的牆壁。
顧不得想這是怎麼回事,遼蒼介搖了搖昏沉發燙的腦袋,快步走出臥室——
一眼就看到了沙發上縮成一團的人。
“……”
他不由得大大的鬆了口氣:“你在這裡啊,剛才我叫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他的視線無意中接觸到被黑發青年拿在手裡的紫色炮彈。
於是轉瞬間,話語戛然而止,不祥的預感被印證,他整個人僵在原地,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可能。
然而,還沒等他用混沌的大腦整理出思路。
“蒼介君。”
坐在沙發上的太宰治動了動,靜靜的喚了他一聲。
遼蒼介眼睫一顫,垂眸遮掩住所有思緒,一步步走到他對麵坐下:“……什麼?”
聲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啞。
太宰治在尚不明亮的天光中注視著他,良久,才輕如耳語一般的說——
“你知道中也在不久後會死麼?”
“——”
遼蒼介的呼吸猛地一窒。
雖然他立刻就恢複了正常,但太宰治是何等精明不遜於他的人物,隻靠那一瞬間的反常,便已經徹底的明白了一切。
更何況……
他從庭院中的某樣事物上收回視線,臉色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隻是低著頭的遼蒼介沒有看見。
一片安靜中,黑發青年無聲的垂下眸,歎息一般的說:“所以你都聽到了。”
“……”
遼蒼介的嘴張了張,卻到底沒能說出話來。
太宰治彆開頭,像是不樂意見到他被戳穿“中原中也會死”這一事實時不自覺露出的情感一樣。
他發了一會兒呆,才歎了口氣,語氣有些飄忽的說:“你知道麼,蒼介君……我其實是個很貪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