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穀出來,觀亭月哪兒也沒去,她照常上市集擺攤到傍晚,一切如舊地回家吃飯、打掃院落、劈材澆花,甚至還有心情陪方晴下兩局雙陸——當然是壓倒性的勝利。
江流的身體日漸好轉,可以下地了,便幫著解決了大半的雜務瑣事,小院裡忙忙碌碌,短暫地呈現出家和萬事興的太平景象,連一向淡定的觀老太太,臉上也多了幾分柔和的線條。
這天的夜半三更,灰白的撲棱蛾子在簷下燈籠上來回晃悠。
前後左右的鄰裡都睡了,觀亭月才走出房門,她走到正廳內安置牌位的地方,取來香燭,恭恭敬敬地齊眉舉平。
繚繞的青煙拂過木牌上的文字,長久的煙熏火燎使得墨跡朝四周暈開了,尤顯陳舊,然而靈位卻很乾淨,一塵不染,大概是有人日日擦拭的緣故。
燕山其實隻猜到了一半。
她已經過了血熱上頭便能不顧一切,說走就走的年紀,以前龐大的家族對她而言不過是個模糊的擔子,隻知道重要,卻缺少真實感。
而今,綴在身後的一老一小僅有個頭疼腦熱自己便脫不開身,仿佛邁出一步,就會牽動整個家的命脈。
祖母太年邁,江流又太年輕。
這兩個人,不管誰照顧誰都夠嗆。
突然間,觀亭月的耳朵微微一動,廳堂裡有緩慢的腳步聲傳來,她未及回眸,下一刻肩頭落下一隻蒼老溫厚的手掌。
“奶奶?”
她對上老人家渾濁的雙目,詫異道,“怎麼不休息?”
觀老夫人慢條斯理地行至旁邊,不疾不徐地吐字:“你有心事吧?”
“……”
觀亭月剛要開口,便被她悠悠地打斷了:“我老眼昏花,瞧東西不行,看人心卻還湊合。那日叫你‘覺得舊事過不去的時候,便來給你爹上柱香’,現下見你站在這兒,我就猜到了——
“是與早上那些人有關?”
奶奶到底吃過的米比她吃過的鹽多,心如明鏡,一說就中。
觀亭月把香燭插好,語氣平和,“沒關係,我已經將事情推掉了。”
“你嘴上說著推掉了,心頭卻還在糾結。”老太太何其了解她,泰然自若地杵著拐杖,“讓我想想……會令你這般心神不定的,必然不是小事,要麼涉及你爹,要麼就是關係到你那幾個哥哥。”
“對方既對咱們家以禮相待,便不是因為你爹的身份……這麼說,他們是想讓你去找你的兄長?”
觀亭月:“……”
她現在開始懷疑,祖上是不是算卦起家的了。
觀老夫人忽然長長地歎了一聲。
“我知道你一直想去。”
“隻是顧及著我這個老太婆沒人照看,這些年你連含山道都沒出過,奶奶心裡是明白的。”
觀亭月的睫毛顫了顫,聞言說:“哥哥們如果早已殉國,我現在去找和以後去找也沒分彆;倘若尚在人間,我相信憑他們的能力肯定活得比我好,不用過於牽掛。所以,去與不去並不急在這一時。”
觀老夫人聽了這番振振有詞的謬論,彆的沒品出來,隻覺得她話裡話外都透著一股憋悶的情緒,連說“不急一時”這幾個字也像是在鬨彆扭。
當下便笑了:“你不是不牽掛,是打算照顧到我百年之後,才動身去打聽他們的下落吧?”
觀亭月不置可否:“百行孝為先,換成是他們,也會這樣做。”
老太太故意哼笑道:“百行孝為先……我一日不入土,你便一日出不了這邊城。難不成我活個十幾二十年,你也陪著我這把老骨頭待到那個年月嗎?
“如此說來,倒像是我老不死的不識相,非得把你困死在這兒似的。”
老人家耍起橫來真是百無禁忌,觀亭月望著她的眼神充滿了無奈:“我不是這個意思……奶奶,你能不要總把‘死’字掛在嘴邊嗎?”
“我偏要說死。”她滿不在乎的,還來勁了,“你爹就不愛談‘死’,最後怎麼樣?不還是走在我前麵?可見避諱與否是與現實沒什麼相乾的。”
觀老太太仗著年紀大賣了一通老,語氣終於沉寂下來,“知道你孝順。”
“但你到底還年輕,年輕的日子就那麼短短幾年,天下之大,未來可期,你若跟著我消磨,那得多暴殄天物?奶奶活了幾十年了,過一天是過,過兩天也是過,談不上珍貴不珍貴,你卻不一樣——
“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已經把中原的名山大川都尋訪踏遍了,京城裡的名門貴女們鬥嘴皮子沒一個是我的對手。”
觀亭月:“……”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不出她奶奶年輕時竟如此彪悍,觀亭月忍不住好奇:“您從前……也是個關不住的麼?”
“那是自然,否則怎麼嫁到觀家來的?——奶奶這話是要告訴你,彆等上了年紀,再回頭來後悔,錯過了什麼人,錯過了什麼事。”
老太太說完一停,“想去什麼地方,就去吧。”
*
觀亭月於是躺在床上想了一整晚沒睡著,將祖母的話翻來覆去,掰開揉碎了思量,直到天將蒙蒙亮時才勉強淺眠了半刻。
她乍然睜眼,倒是一點也不困倦,隻打來盆冷水洗了洗臉,便精神抖擻地出門了。
早起仍是個大晴天,滿地的晨霧被日光照出點飄飄欲仙的氣氛來,走在街巷間,一丈之外就難辨行跡,很有幾分晝行鬼市的味道。
永寧刺史府在城東南,臨街倚靠兩棵大榕樹。
書房內,窗外投進的光灑得屋中一片亮堂。
作為天罡營下,定遠侯的貼身親衛,年輕的隨侍站在角落裡,背脊挺得筆直,眼珠子卻不時轉向坐在案幾後的青年。
如果他沒記錯,這小半個時辰裡,侯爺已經拿食指敲桌角敲五回了。
今天不知是怎麼,燕山顯得比往常要浮躁,拆開的軍報攤在他麵前好半晌也不見翻動,似有些心不在焉。
可他並不安排什麼差事,亦沒有彆的吩咐,隻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裡,偶爾會支著肘,手握成拳抵在唇上,通身帶著點不好招惹的氣場。
這當頭,誰撞上來都倒黴。
他剛如是想,還真是說什麼來什麼,偏偏就有那麼點兒背的人。
隻聽門外的侍衛扯著嗓子朗聲通報:“侯爺,有客人到。”
隨侍看情形感覺不妙,認為對方非吃一頓閉門羹不可,保不齊還得挨幾句陰陽怪氣的冷嘲熱諷。
他正抱著同情的心態等著瞧好戲,就見燕山驟然放下胳膊,眉眼倏忽展開,其中微不可見的光一閃而過,開口便說:“讓她進來。”
侍從將眉毛挑得老高,對這反應頗為驚奇。此刻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侯爺之前那一係列的不同尋常……居然是在等人。
很快,一個身姿端莊的女子跨進門檻。
來者荊釵素衣,清雅而俊秀,她不卑不亢地往前一站,好似連滿室的晨光都比平常更耀眼了。
對方十分坦然地直呼其名:
“燕山。”
上座的人把拈起的一張信紙丟開,似是而非一笑,目光裡少見地沒帶鄙薄之色:“你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