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能盛水的器皿,無論大小皆在院內碼得整整齊齊,放眼望去全是瀲灩的圓圈。
她在一片蕩漾著月光的水麵小心穿梭,躲障礙物般艱難行進,終於在水井邊發現了那個勾著腰認真汲水的少年。
“你在乾嘛?”她震驚道,“你知道王大娘明天一早看見這個場麵她會暈過去的嗎?”
清瘦高挑的少年直起背脊來看她,不興水波的眼中難得有一絲茫然不解的情緒,但他仍舊站在那裡,拎著空空的水桶,好似不知下一步該怎樣行動。
“喔……”她總算想起點原委,卻沒記起名字,“你是早上那個、那個誰?你怎麼還在這兒?”
對方木訥地張了張口,幾乎有半盞茶的時間,最後卻還是沒什麼也說。
觀亭月終於認識到他可能不是話少,他是根本聽不懂話,看這樣子,恐怕連稍稍豐富點的表情都不容易做出來。
“誰讓你打那麼多水的?你這是乾了多久?一整天嗎?”
燕山嘴唇微微一動,啞著嗓音極緩慢地開口:“……輸……輸了……”
她眉毛都快擰成了一朵蝴蝶結,叉起腰:“我知道你輸了,那我也隻是叫你挑滿今天的水,沒讓你挑一天的水啊。”
觀亭月:“……”
她講完自己都有些繞住了。
少年似乎很吃力的模樣,他乾站在原地,像在消化剛剛聽來的語言,過了好一會兒方上前一步,目光執著:“刀……”
觀亭月不明所以地皺眉:“刀?”
他依然堅持:“……刀。”
一連聽他“刀”了半天,她才垂頭握了握自己腰間彆的那把武器,記起來這是白日裡與之對戰時用過的,於是連蒙帶猜地揣測:“你在叫我?”
觀亭月糾正道:“我不叫刀,你要叫我大小姐。”
少年試著發了一下音,慢慢吞吞地吐字:“大……小姐……”
然後又練習般地重複道:“大小、姐……”
“大小姐……”
他一旦沉浸於其中簡直沒完沒了。
觀亭月實在愁得不行,摁住眉心頭疼地扶額,“我爹真是……撿來的人一個比一個奇怪了。不是愛睡樹梢的,就是愛往枕頭下藏饅頭的,你更厲害,話都還講不利索。”
她找了隻空木桶頭朝下倒扣在地,徑自就坐了上去,掌心支起臉頰,聽對方不厭其煩,認認真真地來回吟讀,好像那真是個什麼不得了的稱謂,需要再三謹記。
他語氣雖然笨拙,含了點長久未開嗓的沙啞,但聲音卻意外的清朗和潤,不疾不徐的,竟有些純粹的意味。
觀亭月自己玩了一會兒,百無聊賴地問:“誒,你叫什麼?”
燕山:“……大小姐。”
“……”她牙酸地鬆開手,“我不是問我的,我是在問你,你有名字嗎?”
這一次,他回答得快且流暢,仿佛還帶了點不易察覺的驕傲:“燕山。”
“燕山?”觀亭月漫不經心地一笑,“我爹給你起的吧?”
如此風格一聽就是來自他老人家的手筆。
聞言,燕山卻也不介懷,反而非常欣悅似地點頭:“嗯。”
“哈,果然——老頭子就喜歡山啊水啊,大江大河,月亮星星,一家子景觀植物,都能湊成個清明上河圖了,他倒不嫌怪……”
話音剛落,耳邊突然飄蕩起一縷綿長而突兀的“咕嚕”聲,必定是從人體內某個部位傳出來的。
觀亭月自己是吃了個九分飽,被撐得隻能出來散步,這當然不會是她腹中傳出來的動靜,於是目光朝前瞥去,一言難儘地把燕山盯著。
“你不會忙了一天,都沒吃過東西吧?”
後者坦然地將她望著,好像也不覺得餓上一兩頓有什麼不妥。
觀亭月咋舌:“就沒人來提醒你的嗎?”
言罷對上燕山那雙清澈到近乎遲鈍的眼睛,她意識到問也是白問,便無奈地頷首:“行吧行吧,當我沒問。”
她招小動物一般,“過來,我帶你去找點吃的。”
後廚是觀亭月時常光顧的地方,哪裡會放剩菜,哪裡有邊角料,她了如指掌,輕車熟路地就帶他偷了幾個乾糧,可惜已經沒有肉食了。
在滿院的水波粼粼之間,燕山坐在花圃的石階上靜靜地啃饅頭。
他吃東西的時候顯得頗為小心翼翼,仿佛在做一件十分莊重的事情,每一口都要細嚼慢咽,用心品嘗,即便是毫無滋味的饃饃,也能讓他以最高的禮遇對待。
觀亭月在一旁無所事事地端詳,“喂,你的功夫從哪兒學來的?”
“我見你動手招招都往人要害上招呼,身法邪門兒得緊,你殺過不少人吧?”
少年的頭發很長,大概是不怎麼修剪的緣故,亂七八糟地被束成一大把綴在腦後。
她信手撩了撩那馬尾,“聽他們說你小時候在山裡住過一陣,是狼把你養大的,是真的嗎?那隻狼什麼樣兒啊?”
燕山一直沒有說話,神情專注地落在麵前的花木上,觀亭月懷疑他八成是認為句子太長聽不懂,乾脆就不搭理自己了。
她順著對方的視線,瞧了一下那株開得正盛的紅花,隨即挑眉:“沒見過吧?”
她得意地顯擺:“這個叫緋爪芙蓉,是我娘上年特地從京城帶來種在這兒的,不僅不好養活,還貴著呢,整個常德隻此一家,在彆處你可沒機會看到。”
觀亭月聽到極淡的一聲“嗯”,似乎從其中還品出一點微不可查的笑意。
她轉過頭去,正瞧見燕山輕嗅著那朵山茶。
“很、很漂亮……”
他嘴角有十分柔和的弧度,月光在其雙目間輕輕一漾,仿佛聚著浩瀚星海,表情平靜中透出心滿意足。
觀亭月悄悄地一愣。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男孩子與花相配,但竟意外地不覺得違和,反而還有點彆樣的況味。
大概是因為燕山彼時的眼神太溫柔了,溫柔到簡直不像一個殺手,在那一刻裡,他周身幾乎找不出半分暴虐,明淨得像張白紙。
一張有點好看的白紙。
高處的燈倏忽滅了,襲來的微風正巧把一縷動人的蟲鳴吹向麵頰,他們大概談完了,耳邊沒再聽見說話的聲音。
就在此刻,對麵的窗戶被人從裡推開來。
燕山興許是想透透氣,不曾料觀亭月居然還靠在那裡,眉宇間便較之剛才更多了幾分不耐煩,隻深深地朝她看了一眼,拋下一聲冷哼,轉進屋去。
觀亭月:“……”
可惜,白紙如今變成了一條大狼狗,還是條張牙舞爪的大狼狗,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