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受驚的書生很快被抬上客房休息,短暫鴉雀無聲的大堂再度回歸於市井的醒醉喧嘩。
酒過三巡,涮鍋足足添了四回湯水,江流才總算捂著吃撐的肚子,暗自艱難地站起來。今夜多烏雲少星月,窗外的天黑得很幽沉,食客們已逐漸在散了,觀亭月便行至櫃台前向店家要一間客房。
“姑娘住店是嗎?”掌櫃低頭劈裡啪啦撥了兩下算盤,“給您算個整,四十文。”
她手習慣性探進腰包,摸了片刻後,忽然麵不改色地一頓,隨即十分平靜地開口:“謝謝,我不住了。”
江流正把一口氣調勻,見她轉身往這邊走,自然而然地問:“姐,你是有什麼行李拿掉了嗎?我幫你去取吧。”
“不用。”觀亭月同人群擦肩過去,“我今天睡車上。”
他聞言發怔,一時沒能會意,“睡車上?”
行將上樓梯的燕山倒是倏忽停住身形,極隱晦地彆過目光,不露痕跡地朝前一望,表情卻依然沒什麼變化。
白上青未曾參與之前的行程,自然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恩怨情仇,“月姑娘是怎麼了?”
他本以為觀亭月既與燕山等人同行,一路的吃食與住宿定然也是一並解決的。
提及此事,江流便百感交集地歎氣,“白大哥,你有所不知……”
狀元郎聚精會神地聽完後者的講述,滿眼的情緒豐富多彩,最後竟還是看熱鬨居多。
“哦,原來如此啊。”
他彆有深意地抱起雙臂點點頭,“怪不得方才她在客店外會有那般反應……”
說罷,又丟了個鄙夷且揶揄的眼色給一旁的青年。
“大哥,虧你教訓我時頭頭是道,還以為多厲害呢,結果就讓我看這個?也不怎麼樣嘛。”白上青膽大包天地挖苦他,“你這樣可是追不到姑娘的。”
燕山收回視線,情緒不高地哼了一聲,舉步往上走,冷淡道:“用你多事。”
白上青在原地聳聳肩。
江流擔憂地問:“白大哥不能幫一下我姐嗎?”
不承想他竟義正詞嚴地回絕了:“小江流,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白上青高深莫測地揚起下巴,“要我替月姑娘出住宿的錢不難,可如今他們兩個人在為爭一口氣較勁,我若中途插手,反而會顯得是月姑娘無計可施,得依靠我這個外人的力量才能成事。”
他一眨眼,“會遭姑娘討厭的。”
*
僻靜的荒野山郊,僅僅戌時已萬籟俱寂。
今年的寒秋不知怎的,來得又陡又迅猛,好似酷夏隻飛快地暴熱了幾日,便在兩三場大雨後驟然銷聲匿跡。
燕山在床上翻了個身,雙目還是閉著的,眉頭卻沒鬆開,分明尚未睡著。
這破舊的小店關不住風聲,一入夜,那些秋風就喧囂而起,找準縫隙可勁兒的造次。
窗外的樹木難以自持地劇烈搖擺,招搖得十分風騷,不出意外,晚間八成得有冷雨落下。
他終於睜眼,對著打在窗紙上的樹影凝神注視了半晌,也不曉得是在瞧什麼,忽就很煩躁地坐起來,掀了被子走下床。
觀亭月正擁一層薄毯靠在車裡,她人清醒著,借黯淡的星光端詳那些從伏首山穀帶出來的書信。
觀林海的書房,她幼年時去過幾回,但因為對讀書沒耐性,年歲稍長便對此敬謝不敏了,至於房中的密室,自己是更加不曾涉足。
而奶奶在觀家老宅住了多年,倘若知曉點什麼,在老爹死後,或是大奕亡國之前,不可能不采取舉措。
也就是說……“老宅的秘密”,大約連觀老太太都是瞞著的。
那麼此事隻可能是老爹和大伯兩人在策劃。
她納悶地抿唇琢磨。
這個秘密,究竟會是什麼呢……
就在此時,外間窸窸窣窣的草叢裡突然模糊夾雜著點異響,一路往車的方向而來,急且迅敏。
對方的身手明顯不弱,氣息與腳步都不易察覺。
觀亭月將懷裡的匕首挽了個花,戒備地翻身而起。
就在簾子被撩開的刹那,滿含殺氣的刀鋒頃刻吻上了來者的脖頸,而這人的反應居然不慢,下意識地一偏頭,兩指夾住白刃輕輕彆開半寸,掌心作勢握住了她的手腕。
觀亭月剛打算變招,驀地看清了此人的麵容,頓時小小地吃了一驚。
“哦,燕山?”
青年肩頭的衣袍穿得寬鬆,似乎是隨意披上的,流出內裡溫熱的氣息。
他嘴邊的筋肉動了動,眼角眉宇儘是畢露的慍色。
觀亭月單膝半跪在地,莫名不解地問:“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到這兒來乾什麼?”
燕山把她持刀的手丟開,先是瞧見那床被倉促掀到榻下的薄毯子,緊接著視線落在她青白透涼的手背上。
語氣忽有些咬牙:“你就不能向我服個軟嗎?”
觀亭月左眼上的秀眉波瀾不驚地揚了一下。這動作很細微,在陰沉的夜裡實難留意。
“往鳳陽還有近三個月的路程,你那點錢夠用幾天?隻進不出,再過兩三日,怕是連買乾糧都夠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