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亭月倒是好整以暇地回說:“我不是都解釋過了嗎?還能有什麼情況。”
見她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觀行雲卻不似這麼輕鬆寫意,反而顯得十分肅然。
“我提醒你幾句,當初你在觀家軍的後備兵中劃了他的名字,整整一年他都無處可去。各大營礙於老爹的麵子,征兵時沒有一個敢要他的。”
觀亭月的視線若有所思地投在自己腳邊。
“有一回他更名改姓入了伍,結果被好事之人發現,逐出營地的時候非常狼狽。”他折扇在掌心輕緩地敲打,“據說最後是被司徒詔撿走的——司徒詔那個人,你也清楚,本就和我們家不對付,早些年兩邊的兵還起過衝突。他進去之後自然沒少受人白眼,什麼挨打,訓練時使陰招,往床鋪上撒尿……哎,軍中欺負人的法子,不講也罷。”
接著便輕歎口氣:“所以他啊……”
“這些事情,我怎麼不知道?”觀亭月忽然打斷,“你從前為什麼沒告訴我?”
“我怎麼沒告訴過你?”觀行雲攤著手直喊冤,“大小姐,問題是你那會兒聽進去了嗎?你有心思去聽嗎?”
觀亭月:“……”
她沉默不語起來。
觀行雲看出她已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係,語氣趨於緩和,“總而言之,三哥是想提醒你多長幾個心眼兒。不管你們現下是合作也好,同行也罷,他經曆過的那些畢竟拜你所賜,心裡必然會有怨氣。
“雖說那種事吧,對你一個女孩子家而言也很吃虧……”
“憑什麼我就吃虧了?”她麵色一沉,不太樂意,“我主動的,我睡的他,要吃虧也是他吃虧。”
“是是是……”後者不很能理解她執著於此的原因,隻好從善如流地抱拳,“觀大小姐你頂天立地,視兄長如糞土,視男人如衣服,自然你是享受他受罪,怎麼會吃虧呢。”
觀亭月:“……你要喜歡當糞土我也沒意見。”
回到客棧裡,大堂內已坐了不少食客,都是看過迎神會,拜完將軍廟,前來用飯的,周遭嘈雜而喧鬨。
燕山招來夥計,同他談說住宿之事。
這店建得甚為寬敞,一樓賣飯食,二樓住客人,其中還有高台雅間,比及酒樓也不遑多讓。湊罷熱鬨的百姓們正三三兩兩地坐著,七嘴八舌,皆在討論祭會的細節。
“依我看,那廟祠外的觀將軍生平就很有問題,清子橋一戰殲敵分明是八千,上麵寫的卻是一萬。”
嗓音最為鮮明的竟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她被圍在一群人當中,振振有詞地解釋。
“還有碑刻旁掛著的幾幅畫像,觀長河雖然號稱‘常勝將軍’,但善用的是重劍,根本不是槍。”
“觀天寒就更離譜了,手上的刀居然如此之短,那可是近一丈長的大環刀,共有十一個環呢!”
四下的食客不以為意,紛紛質疑:“你又知道了?早年建造將軍廟,請教的是咱們這兒德高望重的李員外,他老人家祖上同觀家乃是世交。你能有他清楚?”
“我當然清楚。”想不到這姑娘挺大言不慚,拍著胸脯,“天底下沒人比我更了解觀家軍了。”
“你又不是觀家人。”
有閒漢嗤之以鼻,“小丫頭,觀家軍橫掃中原時,你怕是還在田坎上玩泥巴吧。”
周圍的人們哄笑。
觀行雲瞅見那姑娘噘著嘴不服氣的模樣,不禁朝觀亭月納罕道:“可以啊,她還知道二哥的刀有十一個環呢。”
繼而又問:“你認得她嗎?”
她搖頭:“不認得。”
“在這裡,他們指不定連你有多少紅顏知己都摸得一清二楚。不算什麼。”
觀行雲長了見識,頗為詫異地搖扇子,一臉受教了的表情。
江流看著猶在熱火朝天,侃侃而談的人們,不由問道,“姐,城內百姓如此尊崇你,你就不打算表明身份麼?”
知道他是少年好強,觀亭月隻笑了笑,“沒那個必要。”
江流:“為什麼啊……”
“我當年也不是非得要誰的感激才來城中增援的,如今大家各自安好,表不表明又有什麼關係。”
更何況像她這般的人,或許在眾人心中,死了的倒比活著的更好。
名將都是用來神化的,倘若死而複生,反而不美了。
他聽罷,約莫依然覺得有點可惜,隻乖巧地頷首並不言語。
正說著,燕山已經折返回來,對觀行雲點頭示意,“行了。”
“二樓東麵倒數第三間。”
他將扇子一打,“多謝啦。”
一行人自紛擾的食客中穿過,打算回房稍作休息。
那位年輕的姑娘猶在飯桌前據理力爭:“觀林海的第四子並未從軍,傳說他是個病秧子,不宜學武。但自小頭腦聰慧過人,大將軍沒準兒是想讓他擔任軍師……”
……
觀亭月剛要上台階,忽聽得頭頂傳出一聲慌張的驚呼。
這客棧為了追求雅致,回廊處每隔一段便擺放有花木盆栽,不知是不是年深日久,澆花時滲出的水侵蝕了欄杆,竟讓一個孩童給不甚撞斷了。
那小孩兒僅是嬉鬨,豈會料到出現這種意外,頃刻從幾丈高的地方摔了下來。
大堂裡反應快的人們已嘩然出聲。
她眼角的餘光一瞥,纏在手腕上的鋼鞭旋即而出,細長的弧線驚鴻遊龍般在客棧裡走了一圈,將這倒黴孩子輕輕裹住,又浮光掠影一樣放回地麵。
後者剛要放聲大哭,才起了個調子,發現自己居然穩穩地落地了,一時間很是發蒙。
“二寶!”
孩子娘一把將兒子摟在懷中,又忙不迭地衝觀亭月鞠躬致謝。
“多謝姑娘幫忙,多謝姑娘……”
她擺手示意無妨。
燕山等人自然對這場麵習以為常,在前麵略等了她一會兒,便仍舊往樓上走。
然而那方才還在滔滔不絕的少女神色驟然一凜,她忽的就不說話了,隻探究地盯著他們幾人的背影。
*
“……既然乾糧與水采買已得差不多,那我們還是後日一早啟程?”
傍晚時候,觀亭月同燕山一並下樓用飯。
他先是嗯了一聲,繼而又難以言喻地看向她,“你三哥真的要一起去鳳陽?”
“他說閒著也是閒著,不如結伴去找二哥,路上也熱鬨。”
燕山啼笑皆非地搖頭,“這隊伍再發展下去,豈不是成護送你們家北上踏青的使團了。”
“我難道沒給你找鑰匙嗎?”觀亭月斜過視線,“若嫌我們家人多,你也可以把自己熟識的朋友叫來啊,我不介意。”
這算什麼方法,他又不是小孩子……
燕山剛要開口,前麵卻驀地被一個人攔路擋住。
對方是個年輕姑娘,一雙明眸又大又清澈,透著股伶俐勁兒,大約常在外走動,周身作簡單輕便打扮,很有幾分觀亭月年少時的氣質——正是白天與人爭執的那個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