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八百裡的加急,最快也要半個月之後到達嘉定了。
觀亭月同燕山從郵驛中前後腳地出來,“李宣文讓我多留兩日,我想著反正前麵的山道已堵,不妨就等清掃乾淨以後再啟程。”
他態度隨意:“我沒意見,正好手裡也有一些軍報要處理。”
尚說著話,迎麵忽瞧得一位老婦人牽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娃,東張西望地打量,乍然看到她,臉色頓時一喜。
“將軍!”
老嫗拽住孩子走上前,先朝她低頭行禮,繼而才解釋道:“我今早上市集賣繡品,聽他們說您在這附近,就趕緊一路打聽了過來。”
觀亭月沉下眉目細細端詳,“你是……”
接著,她便恍然想起,“哦。”
老婦人見她對自己尚有印象,不由得更熱絡了些,“前日我瞅見和甫的墳前有燒儘的香灰,還道是哪位故人祭奠的,就沒想到會是將軍您。”
觀亭月微微一笑:“這幾年日子還好嗎?”
“好,好,好得很。”她一連說了三個好字,點頭如搗蒜,“多虧當初您留下的那些銀錢,又讓員外老爺照拂我們孤兒老婦,而今在城外頭有兩塊薄田租了出去,平日得閒也做些荷包、手帕補貼家用,供廉兒讀書暫且不成問題。”
“那就好。”觀亭月摸了摸男孩子的頭。
“對了,我從家中拿了點阿膠棗來,冬日裡吃這個,對身體很補的。”
“啊?”她愣了下,說不用,“這……”
“小婦人的一點心意,將軍你就彆推辭了。”
阿膠此物於她而言必然不便宜,觀亭月剛想婉拒,老人家卻像是料到她會有這舉動,一雙小腳跑得飛快,轉瞬便沒影兒了。
丟下她孤零零地在原地裡,隻好無奈地托著那一袋子紅棗。
燕山望了一眼街頭,“……是從前守城戰死的將士遺孤?”
“對。”觀亭月頷首,抬腳往前走,“也可以這麼說。”
後者敏銳地挑眉:“也?”
然而對此她卻沒有再多的解釋。
兩人為了避開先前那群狂熱的小販和店主,特地從另外一個方向繞遠路回客棧。
日上中天,冬季裡的太陽不見得有多暖和,但勝在明朗溫煦,那麼絢爛耀眼地照下來,讓周遭的畫閣繡戶與商鋪攤席皆染上了一層明媚的煙火氣,滿城如春水般望之心悅。
燕山在道旁看見一個掛著竹筒,擺著木質機巧的雜貨攤,那竹木打造的機械算不上精致,但卻很新巧。
他不自覺地走近,伸手拿起一根打磨光滑的竹節。
“喲,客人買竹筒嗎?”商販掀簾子出來,向他介紹,“這筒子您可彆瞧它普通,內裡暗藏玄機呢——”
“您看,底下一節能裝乾糧、裝茶葉,上麵一節可以盛水,外麵另有個夾層能打開,放筷子、勺子、書信。總之用途甚廣,出行在外又省事又輕便。”
他擺弄著給燕山展示。
然而對方的目光一直是淡淡的,或許在淺淡中亦蘊含著某種緬想與向往,讓人見了,總不太好意思過多打攪。
“你不必在邊上候著,我自己看。”
小販連連點頭:“好嘞,那您隨便瞧,瞧中什麼再喚我。”
燕山手指撫過架子上垂掛的竹器,一連串地叮當作響,他在陽光下懷念地注視著眼底的機巧,聲音無端就放得很輕,“是桐舟做過的那些?”
觀亭月嗯了一聲,俯身下去,目光溫和地蹲在滿地的木質機關前。
“當年,我把他畫的圖紙印製成冊,帶了許多本在身邊。離開安奉的前夕,我送了一本給李宣文,告訴他重建故土的時候或許用得上。”
說到這裡,她眉眼間的神色柔軟極了,連語氣也透著悠遠,“沒想到他們竟改良了這許多,還賣去了大江南北。”
桐舟比燕山大不了幾歲,由於是個圓臉,模樣似乎就更顯小一些。
他雖被選為弓/弩手,但在劍招、槍法、刀術上幾乎一脈相承地糟糕,常常讓來觀看考校的觀林海不忍直視。
不過好在此消彼長,桐舟功夫不怎麼樣,對機括機巧卻頗為擅長,閒著沒事就抱著木頭樁子,坐在院中敲敲打打。
他最愛纏著燕山,因為燕山最好騙,無論編什麼天方夜譚的理由,都能毫無懷疑地當真,在測試機巧上是個十分合適的人選。
於是乎,每次操練完回房,燕山總會在途中被他截住。
“誒,山兒山兒,你回來啦。”隨時隨地碰見桐舟,後者都頂著滿臉的木屑,活似在柴房裡待了一整日。
“快試試我新做的‘翻折床’。”
他眉飛色舞地比劃著,“是由輪椅和行軍床改造的,打開可以當靠椅,放下來就是床,一共四個輪子,用在戰場上還能安置傷兵。”
燕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身後的木頭機械,臉上的表情儘管不多,但“嫌棄”二字可謂不加掩飾。
氣氛短暫地僵硬了半瞬。
很快就有人冷嘲熱諷地嗤笑出聲,是在旁翻閱兵書的阿昭,“你前幾日才拿那個‘用風力快速吹乾濕發’的玩意兒,割斷了他半截頭發,還指望人家上當呢?真是會欺負老實人。”
“這、這不一樣。”乍然被人揭老底,桐舟梗著脖子辯駁,“我反複改了好多回,肯定沒問題。如今隻是想聽一聽你們上手使用之後,有沒有更好的建議。”
“好兄弟,來試試嘛。”他伸手勾住燕山的肩膀,“你看,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把自己最寶貝的那雙刀鞘給你了,我對你難道不好嗎?”
他聞言,終於皺起眉心:“……你又不用,刀。”
“不用不妨礙我收藏嘛。”桐舟死皮賴臉地繼續慫恿,“不如這麼著,木床你若覺得好使,我就送你,如何?”
“整個大奕僅此一件,在它推廣出去之前,你可是獨一份兒的,很劃算吧?……”
他猶自滔滔不絕,肩頭忽的被什麼東西輕輕一拍。
桐舟猛地回首,便看見一抹鮮妍的胭脂紅出現在自己身後,當場嚇了一跳,“大小姐!”
少女梳著極長的馬尾辮,俏生生地叉起腰,一雙杏眼秋水無塵,正懷疑地盯著他,“喂,你又在誆騙燕山乾什麼好事啦?”
“我哪有……”
桐舟趕緊將燕山的肩摟得更用力了,“跟他鬨著玩兒的,是吧山兒?”
觀亭月明顯不太相信,以一種探究的眼神凝視對方半晌,剛想要戳穿,注意力卻叫地上的物件吸引了過去。
“翻折床”尚未打開時,是四四方方小巧玲瓏的一塊,看上去頗為可愛,至少外觀很討人喜歡。
“咦。”她立馬來了精神,“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