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心頭莫名“咯噔”一下。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了幾日前觀亭月那句話的含義——
“這許多年來,死在我手中的和因我而死的,早就不止那些了,燕山……”
他突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當時的口不擇言有多冒失。
難怪。
難怪她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稀疏的微風將斷斷續續的抽泣與零落的枯葉一並卷上了天。
悲恨如果有實質,或許就和這經久不散的毒瘴一樣,厚重又深沉,勢要同所有人,不死不休吧。
觀亭月抬起手,接住正好落下來的一片葉子,若有所思地低喃,“不過。”
“他說得也不錯。我以往做事是挺不擇手段的……而今也不見得改進了多少。”
她頓了片刻,似乎透過枯黃的草木回憶起了什麼,語焉不詳地問,“那個時候……你應該很恨我吧。”
“當年這麼對你。”
燕山腦子裡的某根弦岌岌可危地猛然一顫。
萬萬沒想到觀亭月會猝不及防地提起那件事情,一時間,無數難以言說的心緒洶湧地上來。
竟不知痛楚和驚愕哪一樣更多些。
他緊咬著牙關,隻覺雙目無故有些發熱,半晌才喑啞道:“你想聽實話嗎?”
觀亭月並未留意到他的變化,“嗯,你說。”
過了良久,旁邊的人發出熟悉的,慣有的冷笑聲,“恨。”
他似是而非地牽著嘴角:“怎麼可能不恨。”
那是十年,四十個春夏秋冬,三千多個漫長的日夜。
他無時無刻不在追憶那段年少時光,直到他們分開後的歲月,已經遠遠超過他們曾經在一起的日子。
觀亭月聞言,仿佛是在意料之中,“我想也是……”
話音沒落,燕山卻驀地回頭,用力質問道:“所以呢?!”
那雙星目驟然離她很近,在清涼冰冷的月華之下,閃爍著微明的光,其中竟隱隱有血絲。
觀亭月一下子讓他給問懵了:“所以……什麼?”
你就不打算解釋什麼嗎?
他心想,你就沒有什麼,是要對我說的嗎?
哪怕是一句呢。
觀亭月無措地接受著對麵過於炙熱的眼神,不明白他忽然如此激動的緣由。
青年的神色瞬息萬變,深深將自己籠於其間,她看進眸中,似有什麼情緒,在心底裡輕輕一漾……
觀亭月認真揣測了一會兒,繼而皺眉道:“你該不會是也想加入城外那個瘋子,跟他一起出謀劃策,來找我報仇吧?”
燕山先一愣,隨後簡直快被氣笑:“你!……”
他幾乎快為這腦回路歎服不已,當下是真有點惱了,忿然道,“我若要報複你,在永寧城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觀亭月,你不會以為如今的我還會怕你吧?!”
她聽聞,抿起嘴,扭身過去,碎碎念一樣地嘀咕,“是了是了。”
“你現在是大將軍,是定遠侯,當然不會怕我了。”
她還有脾氣鬨彆扭!
燕山在邊上欲言又止,嘴唇開開合合好久,到底是敗下陣來,狠狠地甩了甩頭,幾乎不想再說話了。
就這麼兀自生了一會兒悶氣,然而餘光瞥見觀亭月自閉似的擁著腿,隻丟了個後腦勺給他,又感到十分無奈。
罷了罷了,能對她抱有期待,自己也是神誌不清。
“喂。”燕山過去碰碰她胳膊,“把手給我。”
觀亭月轉回頭不解,“……要乾什麼?”
“彆多問,給我就是了。”
她困惑地盯了對方好一陣,才將信將疑地探出一隻手去。
燕山敲了敲她扣緊的五指,“攤開。”
雖然嫌他事兒媽,觀亭月還是聽話地露出掌心來。
他用食指點上去,隨後不輕不重地在其間劃拉著。
夜風吹得肌膚很乾,觸覺便格外敏感,不免覺得手中有點癢癢的。
等到燕山寫完最後一筆,她愈發奇怪地將手拿到眼前,不明所以地看了一陣,又狐疑地望回去,“……為什麼要給我畫一個小人兒?”
“不是你教我的嗎?”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舉棋不定的時候,就問問自己的心。”
“是不是因為何人躑躅,或是因為何事沮喪。”
“他們再如何真情實感,於你而言也都是風涼話。你要信的,唯有你自己。”
燕山在陳述的同時,耳邊回蕩著的,便是多年前那個紅衣如火的女孩子,清脆明亮的音色。之後的無數個更闌人靜的夜裡,他都曾經借此反躬自省過。
而觀亭月似乎終於想起,原來自己還講過這句話,“我……”
她暗道,那是當時趕著溜出門,隨口說來敷衍你玩兒的。
可看到燕山好像很喜歡的樣子,便也就沒有說出實情,隻把五指合攏,算是收下了這份好意。
屋簷後,紅燈籠被人踩得左右搖曳。
觀行雲撞見此情此景,心知是來晚了一步,索性翻轉著折扇,悠悠躍下了樓。
唉。
他輕歎。
妹妹大了,已經用不著她三哥來寬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