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亭月走下樓梯時,燕山和觀行雲正在轉角處不知商量著什麼。
“喲,小月兒。”她三哥打了聲招呼,“睡好了嗎?”
……自己壓根就沒睡。
她巧妙地忽視掉了這個問題,“趁現在天亮,我想親自去城郊勘察一番。”
“地圖畢竟是紙上談兵,況且夜裡光線並不好。包括樹林機關的方向,包括具體的地勢,還有可能存在的幫手,我都要再作確認。”
“也行。”燕山倒是讚同,“知己知彼,了解得更詳儘一點沒什麼壞處。”
觀行雲猶豫著斟酌片刻,權衡了一下利弊,“那我陪你一起去。”
她並未推辭,隻點頭道,“再點幾個輕功好的將士,我們分頭行動。”
“我呢,我呢?”江流見狀,躍躍欲試地想幫忙。
觀亭月摸了摸弟弟的狗頭,給他安排了一個鬨心的任務,“你在家看著那兩個小的。”
*
時至今日,郊外的霧氣比起前些天又淡去不少,可視的距離有兩三丈遠了,也能分辨清楚生長在周遭的草木。
倘若這場毒瘴不是人為產生,興許明後日城中的生計就可以恢複如常了吧……
隻可惜,人算總不如天算。
他們沒有走正門,各自翻/牆而出,儘量避開那個黑衣人的注意。
後者的嗓音依然嘹亮,言語亦是五花八門,搬弄起口舌來不帶重樣。
觀行雲查探西北,燕山負責沼澤林,而那小隊士卒則打算繞到對方的南麵去瞧瞧虛實。
一行人沒多久就分道揚鑣了。
觀亭月孤身前往東北麵探索。
此地離昨晚混戰之處很近,飛濺而出的泥土讓滿地頗為狼藉,四下霧氣濕漉漉的,隨著她的走動,不甚明顯地流淌起來,如有實質。
沿途一路橫斜倒插著淩亂的箭矢。她順手拔了一支,這會兒借日光才發現,箭身上有被細繩綁縛過的痕跡。
果然亂箭是用機關觸發,並非有人挽弓瞄準……如此一來,幫手最少便可以削減至兩個。
對方整整兩日一直待在原地,難道連食水都帶好了?
假若自己真的貪生怕死,不顧城中百姓的死活,這人最後要怎麼辦?怎麼出去呢?
……哦,反正毒是他做的,踩雷又如何,橫豎也有解藥。
隻這麼想著,觀亭月便悵然地歎了口氣,扔下廢箭。
她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麼石善明那麼想要“白骨枯”的配方了,背後偷襲總是比正麵對敵來得叫人防不勝防。
就在此時,一陣潺潺的水聲忽然傳至耳畔。不清晰,但足夠明朗——是水流沒錯。
她謹慎側過頭,緩慢地站直雙腿,仔細捕捉著動靜。
河水應該就在不遠的地方。
是了,三哥曾經說,東北方向有一條叫做棗河的支流,是懷恩民眾日常飲食用水的來源之一。
除此之外就是城內的兩口井。
好像……他們還沒有查過這裡的水源。
觀亭月冒出某種懷疑,立馬抄起腰上輕便的竹筒,朝著聲音翻湧之處走去。
她背後是繁茂的樹林,一棵高大的老槐參天蔽日,正無風輕輕自動。
陰霾叢生的密林之中隱約有一點微光閃爍,與岸邊的什麼金屬物遙相呼應。
*
——“觀亭月,聽說你們觀家如今也是人丁衰微,家道中落。”
——“連京城的祖宅都給人買了去。”
——“可真是報應啊。”
沼澤灘裡傳來陣陣回音,燕山在其間耗去了半個時辰,並未發現多少有價值的線索。
此地不適合埋機關,也不適合藏人,甚至飛禽走獸都看不見蹤跡,是個十足十的荒域。
動物腐屍在泥沼中被泡得麵目全非,難以計數的蠅蟲徘徊不散,那人不知還加了些什麼奇怪的東西,惡臭隨著詭異的薄霧蕩漾開來,對於蒼蠅而言簡直是場狂歡。
他從林子出來,準備去尋觀亭月。
日上中天,光線卻不及清晨強烈,仿佛暗淡了不少,襯得四周的毒霧愈發囂張。
燕山順著小徑向東北方走,不多時,前麵的大霧間緩緩現出一個人的身形。
他僅僅隻是見到一點輪廓,就頃刻認出是她來。
“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觀亭月手上拿著一罐沉甸甸的竹筒,半張臉在幽微不定的氣流裡忽明忽暗,遠遠的瞧見他靠近,口中便不自覺地輕喚道:
“……燕山。”
她嗓音有些低,垂首示意那隻竹筒,“我去棗河打了些水。”
“水?”他問道,“水裡有什麼不對?”
觀亭月搖搖頭,“你沒感到奇怪嗎?”
“假若他想通過讓懷恩百姓中毒來以此要挾我,為什麼非得搞出瘴氣這樣麻煩,在飲水上做手腳不是方便?”
產生霧瘴的條件十分苛刻,得有既定的天氣,適合的環境。多雨天不行,大晴天也不行,更重要的是,還要保證她待在城裡的時候滿足這一切。
如此,實施的難度就更大了。
仔細推敲下來,用這個法子對付自己根本就不是萬無一失的,很可能會失敗。
為什麼要舍近求遠,把事情弄得如此複雜呢?
是他太笨了?
觀亭月不認為有手段做出此局的人,會想不到這一層。
燕山沉吟道:“聽上去……他似乎是在忌諱什麼?”
“或許吧。”她模棱兩可,“我準備再打一些井水,拿到醫館問問大夫。”
“嗯,那事不宜遲。”
燕山接過水壺,剛要轉身,小臂卻猛的被觀亭月扣住。
力道頗大,將手指關節都壓出了青白的顏色。
他神情詫異地抬頭。
“等等……你在正好。”
觀亭月的語氣突然有點奇怪,像是停頓了好一會兒,“我後背右肩處嵌了一枚透骨釘……沒傷到筋骨,你先替我拔一下。”
“你受傷了?!”
燕山心中驀地一凜。
此時此刻才發現她氣息不穩,他連忙扣住其手腕按脈象——遲芤澀結,血流不暢,是中毒的征兆。
燕山反握她的手,扶著觀亭月找了個霧氣稀薄的地方倚著樹而坐。麵罩遮著臉,很難看清她臉色是否有異,隻能平白著急。
“怎麼回事,你怎麼受的傷?”
“剛剛在河邊,一時出神……”她輕聲說沒關係,“傷得不重,隻是淬了點毒,需要儘快摘出來……”
聽聞此言,燕山急忙將她身子扳過去背對著自己。
果然如其所說,釘子一寸三分長,近乎全數沒入了血肉之中,一圈腥紅在衣衫上暈染開。
“那位置我不方便用勁,你如果帶了藥,就替我包紮一下。”
說話間,觀亭月利落地解去了衣帶,抬手一掀,水青色的外衫便褪至腰部,停在臂彎處,大片雪白的肌膚驟然顯露在他眼前。
燕山隻覺視線一恍,當下竟有些猝不及防。
女子的背脊清瘦又單薄,兩片蝴蝶骨隨著後頸的頷首抬頭極細微地躍動,被旁邊的鮮紅襯得尤為蒼白,明亮得堪稱炫目。
“我……”他突然不知所措。
觀亭月微微皺眉,在毒素的作用下,話音難免缺少力度,“你又不是沒看過。”
“……我都沒介意,你猶豫什麼?”
燕山緊抿唇,似乎被這句話刺激到了,指尖飛快在後腰處一挑,撥開匕首,伸手便握住她光潔的肩。
當觸及到那片肌膚時,他內心才無比真實地感到一種五味雜陳的動搖。
燕山閉目調整呼吸,讓自己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