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感覺雙橋在學詞句與說話發音上,與燕山當年?相比差得實在太多?了。明明從山中出來?已近十月,可她掌握的字詞似乎還是從前那些,偶爾著急了仍舊忍不住會用四?肢奔跑。
這等情況在那時的燕山身上從未出現過。
觀亭月望向人群出了一會兒?神,猛然?回頭問他,“你幼年?被狼養大,那我?爹撿到你,是幾歲了?”
“十歲……十一歲?”燕山思索道,“我?自己也不清楚,隻?能說個?大概。”
聞言,她倒是鬆了口氣。
“不過……”緊接著就聽他補充,“老將軍是在戰場上把我?帶走的。我?長於山中,尚懵懂之時便被幾個?兵痞發現,一直養在軍營。”
觀亭月聽完,表情凝重地緘默下來?。
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襄陽城醫館之內。
老先生?七十高齡,見多?識廣,經驗老到,是遠近名?望深厚的大夫。據說因身體欠佳早已不坐診行?醫,多?虧金詞萱的臉麵才將他請動。
他掰開雙橋的嘴仔細看了一番,沉吟著捋了捋白須,而後?又?執起少女的手,眉頭深鎖地把脈。
一眾人等圍在四?周,見他施針切脈,好一通忙碌。
良久才一副篤定的姿態,麵向觀亭月。
她立刻正?色:“大夫。”
“這小姑娘的脾胃很不好。”老醫生?示意學徒記下症狀,“按你們此前所言,她幼時曾與猛獸為伴,當是生?食過不少魚、肉。而人的體質畢竟不同於獸類,經年?累月的刺激對其五臟已是有了無可挽回的影響。”
觀亭月忙道:“能治好嗎?”
老先生?搖頭,“我?會開張方子給你們略作調養,但因人而異。”
“況且,恕我?直言。”
他語重深長:“以她而今的年?紀要再想恢複普通人的生?活,恐怕很難。彆說言行?舉止半年?無所長進,就是再過上幾年?約莫也不會如你我?一般能夠流利對答。”
“為什麼?”她心下仍抱著一絲念想,“可我?的……我?有個?朋友,他也是自小被人從狼群中撿回,眼下已和常人無異。”
“你那位朋友離開山
野是多?少歲數?她又?是多?少歲數?”老大夫反問,“小孩子牙牙學語的最好的時機就這麼幾年?,一旦錯過,後?天再要找補可不容易了。”
觀亭月給他問得啞口無言。
倘若雙橋今年?十五,那當初被她爹救回便已是九、十的年?歲。更何況她本就缺乏照顧,長得比同齡人瘦小,年?紀說不定還會更大些……
掌心驀地一暖。
燕山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捏了捏,是看出她心神不定。
觀亭月與之視線交彙,無端從指尖的觸感汲取到一點力量,這才讓自己平複下來?。
大夫見其語塞,搖頭輕歎,“這孩子心智自小受損,哪怕長成?大人,舉手投足仍是不懂事的小娃娃,能有現下的生?活能力,已經算很不錯了。”
“今後?會遭受多?少非議,你們做長輩的要有個?準備。據我?行?醫六十餘年?所見,大凡這樣的人,多?是活不長久,讓她高興一日,是一日吧。”
他並?不刻意避諱誰,嗓音悠緩蒼涼,近乎殘忍的回蕩在醫館廂房之中。
分明外間還有病人往來?,遙遠的交談聲渾濁而熱鬨,但眼下就是靜得猶如凝滯。
在場之人皆心情沉重地垂眸,氣氛在一片悄無聲息中壓抑得難以呼吸。
而雙橋不明所以地坐在凳子上,茫然?四?顧。
她雖聽不太懂眼前這老頭講的是什麼,卻也從觀亭月,從江流,從所有人的臉上讀出了一點惋惜與悲傷的情緒。
忽然?就有些失落。
活著千萬般不由己,許多?時候今朝做好的打算,明朝一夕風雲變幻,連一開始最瞧不上的計劃也都成?了奢侈。
甚至運籌帷幄如孔明,亦會對著上方穀的大雨喟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見天意才是最令人無力的事。
打醫館回來?後?,雙橋的興致便不怎麼高,她好像一瞬間從那個?上躥下跳的野猴子,成?了一個?寡言少語的小姑娘。
觀亭月不好去打攪她,隻?遠遠地站在回廊下看。
雙橋孑然?一人爬到了涼亭的簷上坐著,晃蕩雙腿,不知在想什麼。
“或許等去了京城,會有更高明的大夫。”燕山行?至她旁側,在觀亭月餘光瞥來?時,
傾身將兩?條手臂搭在欄杆上,“我?不是不信任你二嫂找的這位醫生?,不過是覺得,凡事也沒那麼絕對。”
聽出來?他在安慰自己,觀亭月輕輕一笑,“其實,我?並?非執著於一定要替雙橋延年?益壽,要她變得如同常人,可以自由行?走世間——很多?事情強求不來?的,我?知道。”
“隻?是。”
她悵然?地感慨,“隻?是看見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會感到有點難過吧。”
儘管她不再習慣把過錯都往自己肩頭攬,亦過了會自怨自艾的年?紀。
可救不了親近之人的無力感……縱然?麻木,卻也不想再經曆了。
燕山抿抿唇,安靜地像是在思忖,片刻後?忽地衝她攤開五指,模棱兩?可地挑眉。
觀亭月不解:“嗯?”
他並?未回答,指尖向內地勾了勾,顯出一些催促。
她猶豫且懷疑地盯了後?者?的臉半晌,才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青年?一筆一劃地往她手背寫,落指動作很輕,又?劃拉得極慢,似乎生?怕觀亭月認不出這鬼畫符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她歪頭琢磨,秀眉隨著燕山的筆畫越揚越高,末了竟不由好笑:
“你怎麼又?給我?畫小人兒??”
“不一樣。”他一本正?經地解釋,“上回是掌心,這次是手背;掌心那個?是你的,手背的,是我?的。”
“是要叫你知曉,你現在並?非一個?人了。”
燕山撈起她的手翻轉,“這麵是你,背麵有我?,凡事呢,我?會替你扛一部分。”
“那老毛病也能幫我?扛一半?”
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老毛病”指的是什麼,隻?好啼笑皆非,“這個?我?倒是想。”
“身不能行?,心向往之,可以吧?”
觀亭月聽他胡扯得莫名?其妙,但總算淺淡地牽起嘴角來?,低而短促地笑了一下。
然?而手猶被燕山握著,某個?人貌似一點也沒有要鬆開的意思,便也就由著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