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世狄挑眉:“我說給你的嗎?你,沒有。”而後看向歲安,切換慈祥笑容:“大朗媳婦兒,記得拿回來收好啊。”
歲安方才被謝世狄的紅包吸引了注意力,這會兒看向謝世狄的臉,忽然一愣。
她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這位六叔?
“好了。”謝世知開口:“長輩都已見過,唯剩你們祖父昨夜伴駕入宮,尚未歸來,你二人先回院中休息,養足精神,待祖父回府時再行拜見即可。”
其他人跟著附和,就是就是,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
歲安初來乍到,隻管乖乖聽話,跟謝原回房。
第一腳踏入謝原的院子,便有一種特彆的感覺迎麵而來。
世家高門,選宅一看風水,二看風雅,有時一處狀似無意的擺放,其實暗含玄機。
謝原的院子,入眼的第一感覺是簡單敞亮,沒有鬱鬱綠木遍布,也沒有嶙峋怪石堆砌,花牆繞院,雕山川河流作飾,便在此處繞出一方乾淨天地。
順著入院的引水拱橋看進去,闊磚緩階,樓閣巍然,左右連廊繞後舍,簡單明了。
院中一株古木點綴處鋪一片細石平底,架木台,人木樁,應當作練武之用;淺流拐角處辟出一塊三角地,砌矮石攔擋,垂柳臨水,像是閒暇時的去處。
真是明明白白,一眼就能看到頭。
歲安眸光流轉,每一眼都慢慢拉長去細品。
謝原已走到前麵,見她落後,又無聲放慢腳步,落回她身邊,並不打擾她。
歲安視線轉了一圈,又落回練武台處。
謝原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頓時了然。
練武台邊種的是一顆古槐木,是他數年前買下移栽院中的,廢了好大一番功夫。
槐木高大,又有三公高位、科第吉兆之喻,常植於門戶處,綠蔭掩映。
所以,這顆植於庭間的槐木也少造友人詬病,其中以陳瑚為最。
可說歸說,每回來這,陳瑚少不得駐足欣賞,長籲短歎。
知道的,是他在傷懷感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吸食這顆槐木的精氣以壯仕途。
歲安盯著槐木看了會兒,忽然輕笑。
謝原就等著她這個反應,故意問,“有什麼賜教?”
歲安收了笑容,一本正經搖搖頭:“沒有。”然後繼續往裡走。
謝原半個字都不信,兩步趕上她,放緩步調與她並肩而行:“你已是這宅院的女主人,往後修葺布置也都是你說了算,還講客氣不成?”
歲安眼神一動,側首看向謝原,謝原順勢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衝那頭抬了抬下巴。
說吧。
謝原是見過歲安那方小院的,精致的不得了。
單說新挖的荷塘,都彆出心裁的砌成荷葉輪廓,荷塘一圈的石磚上是蓮花浮雕,無端透出股禪味。
謝原自己住,自然怎麼舒適怎麼來,但現在多了一人,就得考慮考慮她的喜好。
歲安看著謝原,彎唇抿笑,回答簡短乾脆:“種得好。”
謝原眉梢一挑,差點笑出聲來,他忍住,故意問:“哪裡好?”
歲安又看了練武台一眼,柔聲道:“玉藻自小習武,我看的多,也知習武之人看重根基,馬步練下盤,負重增力量,看似簡單,實則耗時耗力。”
“那處位置通風舒適,平坦敞亮,春秋尚且舒爽,寒暑便要遭殃,古木粗壯茂盛,夏日枝葉可遮陰,冬日樹乾可擋風,自然是種得好。”
聽到歲安的話,謝原頗感意外,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種答案,也是他在此練功時最大的感慨——還好有這麼棵樹。
而今,這院子迎來了女主人,看著它,說,種得好。
謝原忍不住帶著點自得的想,樹種的好,人娶的也好。
看完外麵,謝原帶著歲安進了閣樓,閣樓一層會客,二層藏書,後出閣樓,順兩邊回廊繞後正中處是起居之處,擱在閣樓與臥房之間的是一片荷塘。
她問:“有魚嗎?”
謝原答:“有,會釣嗎?”
歲安遲疑道:“會——看你釣,行不行?”
謝原彆開臉笑,點頭:“行。”
逛完一圈,來祿將早膳送了過來。
臥房外間設有桌案軟座,兩人便直接在這吃了。
見歲安一口氣吃了兩塊糕,謝原方知她是餓了,不由赧然。
她一路沒吱聲是一回事,他不曾過問半句又是一回事。
正想著,謝原察覺歲安的眼神往自己身上掃,便問:“怎麼了?”
歲安很好奇:“方才六叔給的,是什麼呀?”
她原以為是個普通紅包,可謝世狄說,寧可她用不上,這就很有趣了。
謝原咀嚼的動作緩了緩,問:“想看?”
歲安眨巴眨巴眼:“是不能看的東西嗎?”
那倒不至於,謝世狄若為老不尊到給歲安看些不三不四的東西,都無需他出手,祖父自會打斷他的腿。
“想看就看吧。”
來祿很快將東西送來,歲安興致勃勃打開,眼神一變。
裡麵是一張疊起來的小羊皮,展開來看,竟是一張手繪城圖,外加一張手書。
歲安看著看著,嘴角輕輕抽了一下。
謝原察覺異樣:“怎麼了?”
歲安回神,手上城圖一合:“沒什麼。”
謝原直接朝她伸手。
歲安無法,隻好遞給謝原,謝原接過一看,臉直接拉到地上。
精心手繪的城圖上,明確標出了長安城內大大小小的秦樓楚館,煙花柳巷。
此外,謝世狄還體貼夾了一封手書,內容大致為——
若謝原婚後不忠,背著歲安尋花問柳,歲安隻管找上門,同老鴇報狄之名,自會有上好的打手助她拿人,指哪兒打哪兒,打死為止!!!
謝原:……
簡直為老不尊!
謝原尚未來得及發作,忽見歲安正盯著他,觀察他的反應。
謝原壓下心頭火,麵色平靜的合上圖,遞回去。
歲安愣住,手指了指自己:“給我嗎?”
謝原暗中平息自己,和聲道:“既是六叔贈你的見麵禮,收著便是。”
最後,歲安還是收下了這個見麵禮,且在心中默默記住謝原的這位路子相當野的六叔。
為打散尷尬氣氛,歲安起身去收拾東西,謝原本想幫忙,但歲安的東西他完全不熟,搬運苦力亦奴人去做,就連院中空房位置,他都沒來祿熟悉。
到頭來,他隻好攜卷書坐在房中,任由他們忙碌往來,自己安靜閒讀。
可是,時不時瞟一眼從旁路過的歲安,謝原心中生疑。
她雖不必搬運出力,但少不得來回走動查驗囑咐,這腳下生風的模樣,讓謝原直接想到了當日在北山逃命的情景,繼而生疑——她當真來月事了?
“夫人,都已歸置妥當,您可再核驗核驗,若有錯處,奴才們立刻重擺。”
歲安看著自己的物件清單,心中略有些感慨。
收拾這些東西時,她也是這樣在旁監工,卻忙了整整一日,累到癱倒。
而今開始歸置,原以為也要忙活許久,可有來祿麻利張羅騰位,奴仆恭敬配合一一歸置,該拆的拆,該擺的擺,全部忙完,竟然都沒用上一個時辰。
現在想來,差彆不過是心情。
收拾時,是在取舍,而今萬事落定,隻管奔著明確的目的而去,自然乾脆利落。
“這樣就很好,大家都辛苦了。”歲安話音剛落,朔月上前來,讓眾人去外頭領賞。
院中瞬間掀起一片謝恩聲。
新夫人甜美溫和,出手闊綽,郎君有福,他們有福啊!
朔月帶著眾人離去,歲安站在臥房門口,眺望荷塘對麵的閣樓,心情微妙。
從今日起,她便要在這裡住下了,這裡也是她的家。
一回頭,謝原不知何時出來了,手裡還握著那卷書,抱臂倚著廊邊木柱,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歲安不解:“怎麼了?”
謝原笑笑,說:“這裡沒有北山寬敞自在,若你不習慣,可以告訴我。”
歲安認真的搖頭:“不會,我很喜歡這裡。”
謝原微微斂眸,複又抬眼看她,“那就好。”
他問歲安:“都忙完了嗎?”
歲安乖巧點頭。
如今,謝原的院子已被她入侵了大半,都是她的東西,她的痕跡。
謝原握著書的手往房裡點了點:“進來。”
兩人回到房中,謝原帶著她入座,開門見山:“成婚後我有九日休假,九日後恰好是十日一輪的休沐,算起來有十日時間。”
他微微一笑:“十日時間,去不了天涯海角,但若周邊有你想去的地方,想吃想玩的,倒也不妨走一趟。”
歲安眼中劃過一絲訝然:“可以嗎?”
謝原反問:“為什麼不可以?”
歲安:“可是我聽說,這段日子你當會比平時更忙,有接不完的應酬。”
謝原笑了一聲:“誰說的,初雲縣主嗎?”
居然叫他猜對了。
那日環娘大婚,歲安去她房中閒聊,無意提及婚假,歲安天真的讓她好好與蕭世子培養感情,結果遭到環娘嘲笑。
環娘一副不知她腦子在想什麼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訴她,成婚雖是兩情相悅,但也是門當戶對的一樁利益交換。
桓王府與侯府結親,蕭弈身價自然不同,這段日子必有更多應酬需要打點,待這十日一過,被婚姻洗禮過的郎君便要重裝上陣,真正留出來陪伴新婚妻子的時間頂多一兩日。
當然啦,若感情好的,還得包括夜裡不是?
歲安聽到這裡掐了話茬,沒聊多久便起身告辭。
可眼下,謝原竟在認真的同她商量未來十日要如何度過。
十日暢玩,歲安動心了,想了想,試探道:“就你和我嗎?”
謝原聞言,一時也分不清這語氣是期待還是不願。
他麵不改色:“是。”然後補充:“但若你覺得無趣,也可以再邀人同行。”
“不用。”歲安脫口而出,她不是這個意思。
“不用?”謝原嘴角一牽,饒有興味的複述這兩個字。
歲安:……
謝原笑起來,終於不再逗她:“那就定下了,隻你和我。”
頓了頓,他話鋒一轉:“不過,我的確想在最後兩日設個小局,邀知己好友私下小聚,也叫他們認一認你,你……意下如何?”
歲安心念微動,謝原這話,頗有深意。
侯府一事後,玉藻查過盧蕪薇。
她是吏部尚書盧厲文之女,因其兄盧照晉與謝原有交情,便自然而然接觸起來。
盧家與謝家從未有過聯姻之相,若謝原真與盧蕪薇有過什麼,多半是私下往來,又在搬上明麵之前斷開。
謝原這些年撲身仕途,相當拚命,偶有閒暇,邀二三好友文娛武戲,便是他全部的消遣。
所以,朋友在謝原的心中,應當頗有分量,就拿他與盧照晉來說,並不會因為盧蕪薇的事就影響了交情,各自按住不提,經年累月的,也就揭過了。
可偏偏不巧,歲安撞見了盧蕪薇找上謝原的一幕,知她至今難平,這樁事又被挖出。
站在妻子的角度,若知旁的女子對自己的丈夫心懷念想,定會希望丈夫與此女子本人乃至一切相關人事物都保持距離,少有往來。
但若歲安真的因介意盧蕪薇,從而希望謝原與盧照晉也少有來往,謝原未必答應。
所以,他先提出來,也暗含自己的態度——朋友仍是朋友,未來必定還有往來,但他願意帶她一起,叫大家都知道,謝原如今已有妻室,是她李歲安。
謝原還在等待她的回答,歲安微微一笑:“好呀。”
新婚燕爾的,謝原本不想說的太明顯,可見歲安答得乾脆,又怕她是沒明白深意,索性問:“盧氏的事,你不介意?”
歲安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揭開了講:“若今朝,夫君的友人因旁的緣故,輕易放棄與君之交,夫君定感心寒悲傷。須知世間情誼皆有往有來,夫君重視朋友,定也得友人珍視,人生難得知己,理當用心經營,妾身為何不應?”
歲安每說一句,謝原的眼神便深一分。
這一刻,謝原不由得在腦中回顧起與李歲安相識以來的種種情形。
初見是生辰,她真作假送,甜美溫和裡不失冷靜從容,再見是山腳,他都找上門了,她還敢一臉真誠的胡謅,之後二人逃命,她一個柔柔弱弱的少女,卻處處顯出果敢機智。
獻舞一事,有她巧妙安排,訂婚之後,有她無言試探。
謝原見過許多女子,尤其不喜心機深重之人。
可他不得不承認,對著門婚事轉變態度,對李歲安改觀動心,恰是因為她一次次流露出的心機。
原來,他並不是不喜女子有心機,隻要這些心思不是用來惡意針對他人,竟也可愛動人。
但他更沒想過,明明心中已認定她不是什麼懵懂無知的單純少女,接受了自己被她的小心機吸引的事實,卻又一而再再而三被她率真直言打動。
槐木之論是如此,相交之論,亦如此。
這時的她,與懷揣小心思時是不同的模樣,在他眼中太過分明。
謝原心中不由冒出兩個字,來為這種感覺命名。
契合。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娶到如此合心意的妻子。
“歲歲。”謝原開口,聲沉卻溫柔。
歲安:“嗯?”
謝原醞釀片刻,鄭重的說:“我的朋友,也會是你的朋友。”
歲安眸光輕動,似乎被他話裡的什麼東西打動。
她提起嘴角,輕輕點頭:“嗯。”
沒多會兒,歲安打了個嗬欠。
今日本就起得早,又是拜見長輩又是收拾屋子,她有點困了。
謝原看一眼她小腹,主動道:“歇會兒吧,稍後午膳我讓人送到院裡。”
歲安擰眉:“可以嗎?”
謝原半開玩笑半認真:“父親母親不在意這些,往日我勞累忙碌,也喜歡院中無人打擾自在清淨,同他們知會一聲,便也自在隨心了,可你若太過規矩,豈不是襯著我,逼得我也得規矩?”
歲安:“那怎麼一樣。”
謝原眼看她眼皮子都沉了,直接喚人來伺候夫人休息。
歲安不再推卻,由朔月伺候著去睡,可到了床邊,她忽然想到什麼,回頭看去,謝原已不在臥房。
阿鬆,“夫人,郎君去書房了。”
歲安怔了怔,點點頭:“哦。”
朔月這下連氣都氣不起來了,幽怨的看向阿鬆。
阿鬆:……
床褥都是剛剛換新的,鬆軟暖香,歲安一躺下,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困意更濃。
睡過去之前,歲安心想,從早晨到現在,他們相處的竟不錯,誰也沒主動提昨夜的事,倒像是心照不宣的翻了篇。
歲安是沒臉主動提,至於謝原,興許他早上的確生氣,但後麵就消氣了,覺得不提也罷?
想到今晚極可能續上昨夜沒成的禮,歲安覺得自己有必要趕緊睡一覺養足精神。
那好像是個累人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