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嶺來的很快,風風火火的身影越過床前的屏風時,硬生生緩和下來,換成從容的禮貌:“萬娘子,你找我何事?”
萬柔遲疑著開口:“這段日子,你都在與這個謝大人周旋?他真的在查我父親的案子?”
剛才在小屋裡情況緊迫,這會兒時間充裕,霍嶺索性又講了一遍。
萬柔在長安呆了幾個月,自然聽說了很多,但這種流於茶餘飯後的閒談,真假參半,還夾著散播者的個人情緒,其中就包括對北山的傳聞。
霍嶺耐著性子與她講了許多北山的事,多是他自己眼見為實,尤其是那位靖安長公主。
她罰了他,得知內情後又保了他。
因為那副畫的原因,霍嶺隱隱覺得,靖安長公主也在查什麼事情,目前來看,似乎和恩公的案子有些勾扯。
而謝原是北山的女婿,他會查這宗案子,應該也是靖安長公主的授意。
萬柔邊聽邊思索,末了,她的目光落在霍嶺身上。
霍嶺也在留意她的動靜,不由坐正:“怎麼了?”
萬柔終於說了見麵以來,第一句類似敘舊的話:“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跑回來了?”
霍嶺:“我當日是家中有急才不得不趕回,我留了書信,也說過定會回來重謝!”
萬柔目光閃躲,一副心虛又不想承認的樣子。
霍嶺猛地站起來:“你、你該不會以為我是什麼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傷勢好了就跑路了吧?”
他當然不是,不僅不是,還在萬家出事之後第一時間趕過來,為萬劼鳴冤,不惜以身犯險,知她下落不明,一直留心尋找。
所以她選擇不答,捂住腿,麵露痛色:“啊,腿疼。”
霍嶺麵色一變,上前查看,見腿骨尚好,忙寬慰了幾句。
她一個女兒家,奔波至此,無親無故,現在還受了傷,霍嶺想到自己受傷被她照顧那陣,心便軟了:“忘了你在養傷,我、我剛才大聲了些,抱歉。”
萬柔輕輕推開他,低聲道:“我接下來可能會在這裡逗留一陣,我的事,你彆再管了。”
霍嶺眼神一凝,盯著萬柔看了好一會兒,終究沒有給出任何回應,隻說了句“你好好休息”便離開了。
……
次日,謝原很早起身回城,早膳都來不及用便去向李耀道彆。
李耀有早課,習慣早起,謝原交代那兩人的處置時,李耀還在批閱文章,過程中頭都沒抬一下,聽完後說了句,放心。
謝原見慣不怪,也的確放心,正欲告辭時,忽然想起什麼:“小婿還有一事想要請教嶽父。”
李耀:“說。”
謝原想了想,說:“回門時,嶽父曾告訴小婿,歲歲不是會我的負擔……”
他才開口,李耀的動作便頓住,抬起頭。
謝原覺得自己猜到了一些,便繼續說下去:“歲歲聰慧,心思剔透,與他在一起,小婿常感驚喜,又或受益匪淺。想來,這些都離不開嶽父嶽母的教導。”
李耀慢慢放下手中的筆,拿過濕帕子擦手,目光一動不動打量著謝原。
謝原眼觀鼻鼻觀心,站姿端正。
李耀丟了帕子:“所以呢。”
謝原一怔。
李耀端起一旁的茶水飲了一口,嗓音清潤許多:“你從前如何看她?”
謝原思考後答:“從前相處,經曆不多,隻覺得她性情溫和,乖巧動人。”
李耀笑了一聲:“那現在就不溫和,不動人了?”
“不,”謝原毫不猶豫:“她從未改變,依舊溫和動人,隻是小婿從前,看到的還太少。”
“現在你就看全了?”李耀的每一次回話,幾乎是貼著謝原的答案問出,仿佛早已料到他會問什麼,答什麼。
謝原正色道:“請嶽父明言指教。”
李耀緩緩起身,他已過不惑,卻半點不受歲月欺壓,即便不曾習武強身,修長身形始終挺拔端正,周身環繞一股冷厲肅然。
“你已是歲歲的夫君,所以我不跟你打啞謎。”
“過去,你或因不夠了解,或因道聽途說,對她有些誤解,甚至對著門婚事的利弊自有一番分析,而今相處下來,正如你所言,你欣然於她的聰慧帶來的意外和驚喜,或許正在改變對著門婚事的看法,覺得她是一個越來越合意的賢內助。”
李耀來到謝原麵前,淡淡一笑:“可然後呢?”
謝原擰起眉頭。
“所謂賢內助,是站在你身後,為你操持家業,分擔內務的人。但接著,她或許還會繼續向前,來到你的身邊,與你並肩齊行,甚至有朝一日,走到了你的前頭。”
李耀眼泛精光:“那時,你還能欣然接受、還會覺得她是個合心意的妻子、還會像現在這樣,覺得慶幸愉悅嗎?”
謝原眼珠一動,擰起的眉頭驟然鬆開,愕然怔愣。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謝原回過神,此情此景,竟讓他想到第一次與李耀深談時,對方大笑著的誇讚——你得當,也隻有你當得。
有那麼一瞬間,他竟覺得,自己得到這門婚事,竟像是在無形間經過了許多非常的考量,亦被給予了非常的期待。
而此刻,這個或許對他有考量也有期待的人,正在指一條他從未想過的路。
“嶽父……”
“元一。”李耀認真的看著謝原:“兩個人在一起,若一個人始終擋在另一個人身前,又或是一個人始終將另一個人按在身後,最終能得長久者,少之又少。”
“歲歲是我的女兒,我了解她。她與你在一起,能讓你感覺到欣喜驚喜,可見你們相處得很好。但如果你們要一直這樣好,必定不是靠哪一個的聰慧和伶俐,而是你們彼此之間,在麵對任何人和事時,都能最快的找到正確的位置和姿態,由此契合。”
李耀笑了一下:“所以,你大可不必現在就對這門婚事下結論,未來還長,你們的路,還得慢慢走。”
李耀一番話,竟將謝原說的愣住,好半天沒有回應。
他挑了挑眉,調侃道:“怎麼這幅反應,我話說重了?”
謝原回神,自心底湧起複雜滋味,眼眶發熱。
他悵然一笑:“小婿如今才知,歲歲能看事敏銳,言語犀利,分明是高徒有名師。小婿竟有些羨慕她。有一個像嶽父這般,一語點醒靈台,給予指引的親長,大約能少走許多彎路。”
李耀深深地看了謝原一眼,忽而一笑,避重就輕道:“你覺得她像我?”
謝原純粹有感而發,並非想要拿自己的情況對比什麼,便順著李耀的話揭了過去:“是,很像。”
李耀朗聲笑了起來,一掃這室中的沉悶情緒,“年輕啊,我若是你,便不這麼想。”
謝原因他這笑,心情輕鬆不少,笑著問:“為何?”
李耀露出諱莫如深的艱辛:“像我也就罷了,若連她母親的秉性也一並襲了,我怕你吃不消。”
謝原一愣,旋即握拳抵在唇間,忍了忍笑,抬眼看向李耀:“這話小婿不同意,且不說嶽母有哪裡不好,單說嶽父能與嶽母相伴多年,感情依舊,為何小婿就不可以?”
這話少了許多拘謹與客氣,作為晚輩,青年骨子裡顯露出的狂妄和大膽,竟讓李耀也較上勁來:“你跟我比?”
謝原下頜微揚:“難道比不得?”
李耀瞪了謝原兩眼,忽又轉笑,他點點頭:“好,我看你拿什麼與我比。”
話題似乎又轉回到了最初時候,氛圍卻已截然不同。
謝原覺得,自己好像在今日重新擁有了一個可敬的長輩,鄭重的搭手施禮,是回應李耀,也是督促自己:“那便請嶽父大人,拭目以待。”
……
歲安一覺醒來,竟在床上愣了許久,阿鬆和朔月來伺候她也不理。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才半個多月的功夫,她就打破了十七年的獨睡慣例,習慣了身邊有個人。
不,不是有人,是有謝原。
他在床上的時候,其實不大正經,近來還起了玩花樣的心思,但最後都沒玩起來,因為她羞赧不願。
可是,即便每次都作罷,他也並不會遺憾甚至不高興,倒像是更樂於欣賞她的羞赧,是在故意逗弄。
除此之外,他處處都很貼心,很合她意。
謝原習武,耳聰目明,就算是夜間熟睡,也從不會徹底睡死,她偶爾夜起,他一定醒來起身相伴,每回入睡,一定擁她入懷。
她起先不習慣,後來背靠他懷裡,竟睡得無比安穩。
若說謝原是越來越不正緊,她則是越來越不老實。
從前與謝原有什麼不對付,她默然一個眼神丟過去也就作罷了,現在則不然。
捏他腰肉,按他喉結,他不大舒服,可頂多故作凶狠的瞪她一眼,便由著她了。
直到歲安反應過來,才驚覺最初時候為自己設下的夫妻相處界線早已麵目全非。
在她快速習慣謝府的一切之時,最習慣的,是她的身邊有了他。
而這份習慣,竟在昨夜淺淺的一次小彆中,一下子濃烈的像要炸開。
昨日的小心思尚未得解,又在此刻混入了掛念,複雜的糾纏在一起,變成了不高興。
“哼!”平躺著的少女忽然拽起拳頭,狠狠捶了一下身下的床,生氣了。
朔月:?
玉藻:?
這是生的哪門子氣?
阿鬆思考片刻,上前輕輕翻動歲安的衣裙,了然道:“夫人快起來,您小日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