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謝升賢,各房人差不多到齊了,今日的家宴絕對算得上這些年來少有的陣仗。
鄭氏一如既往的端出十足熱情,仿佛她才是府中的女主人,笑嗬嗬的迎著兩位小姑子進府,謝韻雅和謝韻嫻習慣性的看了一眼孫氏。
都是女人,又同是嫁到彆府做大夫人,自然對後宅裡那些爭權奪勢門兒清。
孫氏和她們那個大哥一樣,有心思,但不會用,多半是一個人悶起來瞎想,高興不高興都往肚子裡咽,什麼事都能妥協的軟性子。
也是她有福氣嫁到了謝府,嫁給了她們那個沒有花花腸子,還對她千依百順的大哥,否則,但凡換個人家,換個男人,她早不知被折騰成什麼模樣,哪裡還有今日這般開心……
開心?
謝韻嫻眼神輕動,又看了孫氏幾眼。
以往回來,都是鄭氏這個二嫂張羅作主,大嫂孫氏明麵上笑著,笑容底下多少藏了憋屈與不快。
可今日不同。
她左兒右媳,滿臉明媚,那份開心愉悅像是從骨子裡散出來,沒有半點作假。
不過,謝韻嫻很快明白了孫氏的愉悅因何而來。
“這些,都是大郎媳婦操持的?”
為了迎接兩位小姑子與解暑,府裡上上下下都請掃了一遍,所有花卉綠葉都泛著沁涼涼的氣息,清香與花香混合,走進來便能感覺到一種清新明快之感。
茶水點心不止有全家人各自的喜好,還有些長安城時興的新吃食以及歲安專程從北山帶來的廚子做的,得到了一向愛吃的五房父女的高度讚揚。
這些細節尚且無可拿捏,宴席的籌備更不必多說。
隻不過,初嫁新婦想在府中站穩腳跟,可不是靠著吃吃喝喝的事情拿捏人心。
重要的是懂得處理層層關係。
可謝韻嫻沒有想到的是,本該將歲安當作地位威脅的二嫂鄭氏,不僅一改往日搶功的姿態,反倒將功勞一股腦往新婦身上推。
謝韻嫻在愕然之餘,又跟著了然——難怪大嫂臉上都是真心歡喜的笑意,原來是大郎娶得佳婦,讓他們大房終於在府中將位置坐穩了。
她忍不住悄悄打量歲安。
不像,除了容貌有相似,無論是神情舉止還是言行儀態,全都不像她的母親。
樣貌自是無可挑剔,嬌柔美麗,但性子太乖、太安靜了。
這麼個軟綿丫頭,怎麼可能挑重任握大權,還能服眾?
比起謝韻嫻的不動聲色心思內斂,謝韻雅就直白多了。
“大嫂有福氣了,竟娶得這樣一個能乾的兒媳。”又看向謝原:“大郎也有福氣,我聽說你剛升任左司郎,還充任翰林學士……”
謝世狄忽然插話:“四姐,今日怎麼隻有你們回來啊,幾個侄兒侄女怎麼沒回來?”
謝韻雅硬生生一頓,瞄了眼謝韻嫻,果見她臉色不太好,緊跟著就瞪了謝世狄一眼。
就你話多!
可謝世狄的話多多少少提醒了她,孩子的前程仕途,的確不是什麼合適的話茬。
“歲安啊。”孫氏拉過陪在身邊的歲安:“這就是你兩位姑姑,”然後給謝原使眼色:“大郎,帶著歲安拜見姑姑。”
謝原應聲,與歲安鄭重的走到兩位姑姑麵前一一拜見。
歲安站的近,兩人打量的也就更仔細。
漂亮,禮數周全,就形貌而言,的確與大郎十分般配。
兩人衝歲安笑笑,然後各自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禮物遞出。
鄭氏見狀,飛快朝孫氏投去眼神。
孩子們或許不知,但她們這些妯娌間卻是清楚,兩位小姑子出嫁之前,都是府裡備受寵愛的娘子,尤其婆母還在的那些年,說是捧在手心都不為過。
婆母病逝之前,趕著給她們定了門當戶對的婚事,看著人嫁出去才安心離世。
若非兩姑娘出嫁的早,她們這些嫂嫂們進了門,日子怕是不好過。
府裡的男人們都讓著這兩個寶貝姑娘,兩人性子又要強,若起爭執,必定是她們退讓。
這也是為什麼,謝韻嫻礙於婆家情麵回來找謝原說情,被謝原拒絕後,能梗著脖子和家裡生了這麼久的氣,最終還得謝家主動將人請回來和解。
她們這些外嫁進來的嫂子們都習慣了。
可沒想,謝韻嫻今日竟然沒有給歲安臉色,還和謝韻雅一樣,都準備了見麵禮。
以謝韻嫻在家中橫行多年的性子,除了忌憚北山,根本想不到其他理由。
鄭氏忽然覺得,歲安作為同樣外嫁進來的媳婦,仿佛在多年後為她們扳回了一局,再想到自己站隊快準狠,自然高興的同孫氏交換神情。
誰曾想,這份小得意還沒維持多久,就在謝韻嫻開口的瞬間被擊碎了。
“安娘,你既已嫁到謝府,成了謝家婦,叫我一聲姑姑,那我便有責任提醒你幾句。無論你從前如何,嫁到謝家,就得守謝家的規矩,收斂心性。你得知道,便是聖人娘娘,都不能隨意插手他人家事。”
謝原一聽這話,臉當場就垮了。
歲安剛要回應,謝世狄忽然嗤笑道:“三姐說的不錯,自家事自家管,親人之間尚且分親疏,聖人再親也隻是歲安的舅舅,要管也該靖安長公主來管,是不是?”
謝韻嫻猛地瞪過去:“我問你了嗎!你往日裡無狀慣了,到家裡來也沒有規矩了是嗎?”
不得了,這一句話,直接讓謝韻嫻將怒火轉移到了謝世狄身上,揪著謝世狄不檢點的作風和老大不小了還不成家立室的不孝之行數落。
謝世狄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姐弟兩個你一句我一句開始拌嘴。
趁人不注意時,謝世狄飛快朝歲安擠了一下眼睛。
歲安終於確定六叔是在幫她解圍,而且是親身上陣轉移怒火那種。
鄭氏剛剛熄火的得意又複燃,啊,差點忘了,這家裡的爺們兒裡,可不包括老六。
這下,謝世知終於開口,作為長兄,他叫停了兩個當著晚輩爭執的人:“難得回來一次,這是鬨什麼!”
謝世明和謝世行見狀,也跟著出來打圓場。
鄭氏看著自家這口子和稀泥的樣子就來氣。
要今兒個是她剛進門,被兩個小姑子這麼“交代”,指望這爺們兒就完了!
另一邊,謝寶珊瘋狂的給母親全氏發送眼神:您倒是說兩句啊。
沒想母親視若無睹,安安穩穩坐在那裡,並不摻和。
謝寶珊有點氣,懷疑母親還在介意大嫂不讓她進宮的事。
可惜她輩分小,這種場合下站出來幫大嫂說話,非但幫不到忙,還會讓姑姑找到機會一並訓斥。
人小就是麻煩!
謝韻嫻和謝世狄的戰火終於暫停。
謝韻嫻氣的不輕,謝韻雅連忙在旁寬慰,又瞪了謝世狄幾眼——你可消停消停吧。
這時,謝原發話了:“多謝三姑姑提點,不過歲歲嫁到謝家後,無論是孝順公婆、操持內務還是與侄兒的相處,方方麵麵都做的極好,府中上下無不誇讚,姑姑不信可以一一查問。”
“侄兒知道姑姑是口硬心軟,激勵為主,但歲歲才剛嫁進來,並不了解姑姑的性子,加上她心思單純,您說什麼她就信什麼。所以,若是她真的做錯什麼,姑姑指點責罵無可厚非,但若她沒有做錯,甚至做得很好,也希望姑姑能不吝讚賞,以免歲歲誤會。”
謝原這番話說的理直氣壯,卻不失禮數,給謝韻嫻都聽愣了。
三娘和五娘無聲的做了個“哇”的嘴型,看向大哥的眼神都泛光了。
謝世狄挑眼看著謝原,輕輕的嗬了一聲,“啪”一下打開折扇,優哉遊哉扇起來。
謝原在府裡,連親爹謝世知都不怎麼管得著。
他一發話,謝世知自然不語,謝世明和謝世行立刻放棄和稀泥。
謝韻雅左右看看,拉過謝韻嫻的手握住,暗暗使了些力道,笑著打圓場:“喲,大郎這才成婚多久啊,兩人感情可真好。大嫂以前還說,怕大郎娶了媳婦都不不會疼,平白委屈了彆家的好娘子,您現在瞧瞧,這不是挺會疼人的麼。”
謝韻嫻盯著謝原半晌,像是經曆了一段無聲的僵持,又因謝韻雅這番話,她終於看向歲安,露出和藹的笑容:“安娘,方才那些隻是些尋常訓話,想來你進門時,你婆母和各位嬸嬸也同你交代過……”
孫氏、鄭氏、全氏:你彆亂說!我們可沒說過這種話!
謝韻嫻似有所感,往嫂嫂們的方向掃了一眼。
三婦人立刻看天看地看夫君。
謝韻嫻愣了愣,又看回歲安身上,微微一笑,伸出手:“來。”
歲安乖巧上前,遞過手去。
謝韻嫻握住歲安的手,剛才她贈與的玉鐲子,此刻就掛在歲安腕上。
“好孩子,姑姑祝你們……白頭到老,恩愛不移。”
謝韻雅這才鬆了口氣,也拉過歲安的手,笑著說了好些祝福的話。
歲安看看兩位姑姑,甜甜一笑,“多謝姑姑。”又轉眼去看謝原。
謝原迎上她的目光,彎了彎唇。
至此,整個家宴的氣氛真正的輕鬆起來。
說完話,也到了開席的時間,謝世知和孫氏邀眾人移步偏廳。
謝原牽著歲安落在後麵,目光時不時掃向她。
“你看我做什麼。”歲安不解。
謝原笑了笑,搖頭不語。
他一直以為,今日的家宴未必能和和氣氣。
畢竟三姑姑的性子不算和善。
所以他做好了再強硬護一回歲安的準備,下次也不會再辦這種家宴,他會自己私下與姑姑再賠罪。
可結果……該怎麼說呢。
謝原覺得很微妙。
父親母親,二叔二嬸,甚至一向不著調的六叔,當然還有五娘,她使眼神使得眼珠都快甩出來了,他們好像都有意無意護著歲安。
歲安不像靖安長公主,以雷霆手段處事,以無上威勢震人,當然,也不能說她完全沒有沾母親的光,可更多的,是靠她自己處事的方法。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在這個家穩穩立住腳,和所有人建立了關係往來,精準拿捏。
謝原一向覺得家中的事瑣碎拉雜,母親和嬸母之間也很麻煩,但今日看著她們大大小小都露出維護之意,謝原第一次覺得,這個家其實沒有想象中難麼糟糕。
而他們,不僅是夫妻,更是親人。
不過……
“我有些好奇。”
歲安歪過頭:“什麼?”
謝原看著前麵,壓低聲音:“我覺得六叔今日有些不同,他是專程趕回來的。”
歲安早留意到了,這位六叔往日難得一見,今日卻出現了。
謝原打趣道:“他可不是什麼慈愛親長,府裡連我在內,遇上事他不跟著火上澆油都算好的,更彆提庇護,歲歲好福氣啊。”
歲安無奈的看他一眼,其實也大懂這位六叔。
謝原話鋒一轉:“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六叔都三十了還沒娶妻,是不是心裡有什麼人,他又對你格外照顧,該不會是……”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歲安頓時像顆小炮仗一樣炸開:“你不要胡說!我母親心裡隻有我父親,父親也隻愛母親!”
她聲音沒控製住,走在前麵的三娘和五娘愕然回頭。
謝原連忙擺正嚴兄姿態,做了個“轉回去”的勒令手勢。
三娘和五娘不敢違抗,乖乖收回目光。
謝原心想,這的確不是個合適的揣測,忙道:“我錯了,夫人消氣。”
原本是當做夫妻間私下的揣測,沒想竟越了雷池,叫她激動了一回。
歲安也壓低聲音:“你不準再亂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