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師兄,擺明了是指他。
商辭笑了笑:“學問切磋本就該隨性而發,不受拘束,謝郎君但說無妨。”
謝佑恭敬一拜,直身垂眼,朗朗開口:“貴院師兄借子貢問政思路設下取舍題,然空論取舍,無異於憑空假設。君子立身,忠孝情義皆不可失,又有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遠,死而後已。”
“所謂立身之本,是君子屹立世間不倒之根基,缺一則難正身而立。且不論這樣的假設題毫無意義,單說若有一日,真的讓學生麵臨這樣的取舍,那必已是窮途末路。”
“老師問學生要先舍棄什麼,學生隻能回答,便是拚上性命也該極力保全,此為學生之‘死而後已’。”
李耀眼神漸深,審視著謝佑。
教舍內的氣氛忽然變得微妙。
張驍怔然的看著謝佑,他字字鏗鏘,毫不猶豫,一如在國子監時的行事作風。
經過挨打事件後,張驍才算真正認真關注起謝佑這個人。
他的的確確做到了表裡如一,無論何時,都不會被外界影響自己的看法和節奏。
這一刻,張驍忽然明白了謝佑為何對後麵兩道題無動於衷。
林博士見李耀沉默不語,連忙找補道:“謝佑,今日隻是兩方學生間的切磋,哪有你說的這般嚴重?”
謝佑笑了笑:“老師說的是,這的確隻是個無傷大雅的遊戲,甚至勝敗都不能作為高低評斷的標準。否則,也不會前一刻堅決肯定什麼,後一刻又要堅定否決它這般兒戲。”
“學生大膽的說一句,方才在座各位師兄師弟,恐怕少有出自真心的立意,更像是拿到了命題,不得不這樣想,不得不這樣做。他朝為官,若也因此等彼等的限製,叫人言行不由真心,在座各位是堅持本心,還是妥協於規則?”
當謝佑說到這裡時,眾人不由恍然。
剛才,輪到謝原出題時,他看似隨意的把兩方立場調換了,當時瞧著,好像是他在為國子監一方爭取一回有利的立場,可現在看來,分明含著濃濃的惡趣味。
他們倒是忘情投入你爭我駁,人家卻樂嗬嗬在旁邊看你如何自打嘴巴,把自己剛才所堅持的立場踩個稀碎,再捧起對方剛才堅持,又被自己反駁過的立場。
根本一點立場都沒有!
意識到這一點的北山門生,忽然在這一刻領略到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道理。
這謝大郎的行事作風,竟與山長有些異曲同工。
不愧是山長的女婿。
叫人肅然起敬。
林博士直接從座中站起來,一麵朝李耀禮貌微笑,一麵暗示謝佑不要太囂張:“謝佑,這隻是一場遊戲,你何必在遊戲中認真,若真麵臨這樣的抉擇,大家自有更體麵周全的選擇,遊戲有遊戲的規則,你遵守便是。”
謝佑笑了笑,衝博士一拜:“是,遊戲有遊戲的規則,所以學生甘願認輸。”
認一場無聊遊戲的輸,好過違心言論,貽笑大方。
此話一出,國子監生看謝佑的眼神都不同了。
多多少少是有些敬佩的。
倘若遊戲結束時,謝佑主動跳出來說這些話,難免讓人覺得上綱上線,更像是輸不起才說的酸話。
可事實上,他從頭到尾都隻是默默堅守自己的原則,沒有打破遊戲規則。
若非李山長單拎他出來問話,他甚至都不會說出這番話。
細細想來,謝佑在國子監時不也是這樣嗎?
凡是他所堅持,從來不會輕易改變。
同一時間,北山學生也正眼打量起謝佑。
因他這一言,無形中淡化了國子監生切磋落敗的結果,反倒引人深思。
李耀聽完謝佑的話,放聲大笑:“說得好!不愧是歲歲誇讚過的郎君。”說著,李耀的目光掃過眾人,話也是說給所有人聽:“今日在這裡,不過是一場小小娛興,連輸贏都算不上,若你們連自己的心都不能端正,又豈能扶穩浩浩江山,百年社稷?”
所有學生神色一凜,紛紛作拜:“學生受教。”
商辭似有所感,猛地抬眼,直接撞上謝原投來的目光。
謝原好整以暇的衝商辭勾了勾唇角,淺淡的神情裡,透出不在乎的漠然。
商辭垂眼,斂藏的眸光中劃過幾絲自嘲。
原來,今日的這裡,連戰場都不算,人家隻當是個娛興。
他竟還認真了。
……
經過這個小插曲,後麵的氛圍明顯好了許多。
謝佑趁著旁人不注意,借口如廁悄悄走出教舍,他不清楚北山的路,隻能順著玉藻給他指的路摸索而去。
玉藻還等在原地。
“謝郎君。”
謝佑滿臉笑容走來:“替我轉告大嫂,北山與國子監氣氛和樂,今日應當不會再有任何爭執,請她放心。”
玉藻忽然往謝佑身後看了一眼,抱手一拜:“有勞郎君費心。”
謝佑擺手:“其實不必大嫂多言,我也知道今日北山和國子監不能真正鬥起來,更不能真的有輸贏,原本大嫂是為了滿足我的願望才促成此事,若因此叫國子監或是北山任何一方因比鬥落敗受到貶低看輕,那都是不該的。”
玉藻淡淡一笑:“夫人果然沒有看錯,郎君聰慧有擔當,日後必是謝家的得力後輩。”
謝佑聽得渾身熱乎乎的,不免自告奮勇:“大嫂還有什麼交代嗎?”
玉藻又往謝佑身後瞥了一眼,忽然指向更隱蔽的方向:“這裡不方便說話,郎君可否移步那邊?”
“當然可以!”
謝佑連忙跟著玉藻去了山道之外的隱蔽小路。
玉藻把歲安一早準備好的話隨便說了些,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囑咐,無非是讓謝佑留意兩方的氣氛,又說了些父親的秉性,還說了些北山景色不錯的地方,他有空可以去瞧瞧。
謝佑聽的非常認真,玉藻說完後,提醒他:“郎君出來也有些時候了,快些回去吧。”
“好的好的!”
“奴婢告退。”玉藻說完便離開了,謝佑還在認真記憶,一抬頭,已經不見玉藻蹤影。
突然,旁邊傳來一人驚呼求救,謝佑一愣,順著聲音跑過去,就見張驍掛在一個陡峭的斜坡上,手臂艱難的勾著山坡上斜斜長出來的樹乾。
“張驍?你怎麼掉那兒去了?”
張驍見到謝原,赧然的要死,可活命比麵子重要,極力道:“救、救我!”
謝佑一話不說,解了腰帶丟下去,“抓緊!”
張驍:“找、找人來啊!”這腰帶是你拉我還是我拉你!
謝佑連忙點頭,抬頭就喊:“來人啊!有沒有人啊!”
很快,北山禁衛聞聲而來,第一時間就要拿人盤問。
謝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監生製服,又拿腰牌又表身份,這才打消疑慮。
禁衛將張驍撈起,謝佑說了句:“他筋骨有舊傷,煩請小心些。”
張驍眼神一動,看了謝佑一眼,到底有驚無險被拉上來。
“兩位郎君怎麼上這兒來了,北山有諸多機關,外人擅入觸發機關,隨時可能喪命。”
謝佑靈機一動,將歲安剛才介紹的風景說了一遍,赧然笑道:“我們好奇來瞧風景,沒想走錯了路。”
禁衛一聽歲安的名字,頓時變的恭敬許多:“山上的確有不錯的風景,郎君若要瞧,我們可為郎君領路,以免再觸發機關。”
“不必不必,稍後我要去後山,到時候與家人一道欣賞更好。”
禁衛便不再勉強,但還是護送他們一人回到了前山教舍。
謝佑沒有再問張驍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張驍也有些躲避謝佑的眼神。
進教舍之前,張驍忽然說了句:“多謝,還有……抱歉。”
教舍裡早已不見幾位師長,隻剩學生正三五成群討論的熱烈,不分北山還是國子監,各自就著有興趣的話題落座討論。
謝佑被撲麵而來的熱鬨亂了聽力,轉頭問:“什麼?”
張驍神色一沉:“沒什麼。”然後抬頭挺胸走了進去。
這日,國子監的北山之行圓滿又順利,雙方都未儘興,期待的看向兩方師長,表示以後是否可以將這種切磋交流作為固定節目。
李耀笑了笑,沒有一口答應,卻也沒有把話說死,到底留了個希望。
直到國子監生離開北山時,謝佑才脫離隊伍回歸了謝家團隊。
本以為能與家人共聚,踏青賞景,一問之下,大伯正在和駙馬爺深入探討崇明公和衛良公誰才是文學大佬;五叔迷上了北山吃食,在長公主準備的席中快樂品味。
大伯母和兩個妹妹已經率先玩瘋,累的去廂房睡覺了。
大哥正陪著大嫂在房中,閒人勿進。
謝佑看了眼身邊的六叔,謝世狄今日來了,但誰也不知他來乾了個什麼,好像什麼都有興趣,可也什麼都沒參與。
謝世狄啪的一下打開扇子,一手向後撐著身子,一手搖扇風流瀟灑:“如何?想讓六叔陪你去踏青賞景嗎?”
謝佑麵無表情的收回目光,叉起一塊糕點塞進嘴裡。
和六叔在一起,必然要聽他說起和那些紅顏知己從詩詞歌賦到人生哲學的風流韻事。
無聊的很。
他寧願蹲到山坡邊去看張驍掛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