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謝世知見是他,神情一鬆:“元一啊。”
謝原覺得父親今日格外不同,像是一塊放久了的麵團,外層乾枯皸裂,忽然被拉扯揉搓,加水加麵,待麵團重新成型,看似依舊,實則不同。
麵團瞧著新鮮了。
人,更精神了。
而這細微的感知變化,讓謝原在麵對謝世知時,少了些往日的拘束。
他今日說了這多話,那對著他這個兒子,是不是也能多說幾句?
“父親一人在旁,麵露憂思的模樣,不知在想什麼?”
謝世知愣了愣。
以往的謝原,即便含著細膩的關心,也絕對不會這樣說出來。
“哪裡有什麼憂思……就是……”
謝原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謝世知忽然覺得,謝原這副耐心細膩又大膽直言的樣子,有些兒媳的模樣,能讓人放鬆下來,暢所欲言。
“元一,我往後,大約會常來北山,你以為如何?”
謝原笑了笑:“請父親來的原因,歲歲早已道明,隻要父親願意,又有何不可?”
謝世知像是放下了最後一重思慮,剛壓下去的興奮又浮起來,還搓了搓手。
謝原失笑,忽然間就不想再追究歲安為何做此安排。
反正他一直以來,隻希望父母能活得順遂如意,平平安安,若北山能成為父親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之外一抹樂趣,他願意成全。
沒多久,歲安便梳洗好出來,去給父親母親道了彆。
離開時,靖安長公主和李耀親自將他們送到山門前,謝原漫不經心掃了一圈,竟然沒有看到商辭。
他勾勾唇角,收回目光。
本就不在意的人,來不來又有什麼關係。
夜色將合未合,清冷的山邊,古木靜靜佇立,打下一片陰影,籠罩在樹下大石上的人。
商辭靜靜坐著,眼眸裡迎著山門方向的點點火光,眼神深不見底。
他抬起頭,看向遮頂的古木,忽然想起了認識歲安那年。
那年,她才十歲。
尋常少女在這個年紀,要麼還揪著頭發背書寫字,要麼愁眉苦臉的跟著教習姑姑學禮儀斂心性。
可她到十歲時,已讀書百卷,出口成章,許多年長她好幾歲的師兄才剛剛學習的文章,她張口已能背誦。
明明身子都還沒長開,可舉手投足儼然已具其母風範,開朗大方,愛鬨愛笑,她走到哪裡,仿佛就有一束光芒追到哪裡,一並追在後頭的,還有她的弟弟妹妹。
她似乎天生就擅長打動人心,誰都喜歡與她親近,與她信任。
他也不例外。
那年,他也才十五歲,最叛逆孤傲的年紀,一個人從江南走到長安,經受了許多欺騙與欺負。
然後,他走到了北山,沒有引薦,沒有門路,隻能硬生生跪著,求一個機會。
但這對北山來說並不稀奇。
這世上有太多太多出身不好的人,懷有同樣的抱負。
那時的他也並不知,連跪山門,自己都沒搶到先機。
但他更沒想到,先等來的不是李耀,而是一個梳著花苞頭的少女。
她自叢中探出頭來,提著裙擺蹬蹬蹬跑過來,沒走兩步,禁衛便從天而降,隔在他與她之間,她見慣不怪,他卻實實在在被嚇到了。
白嫩的小手撥開格擋的禁衛,精致明媚的笑臉重現眼前,她走到他跟前蹲下,繡著精致芍藥花紋的裙擺在腳邊堆疊,可愛又乖巧。
她問:“哥哥,你也是來拜師的嗎?”
他雖年輕,但也看得出她身份不一般,興許是哪家貴女。
可他也不敢貿然搭訕,這一路的遭遇,讓他對陌生人有天然的防備戒心。
他輕輕點頭,眼神還在觀察她。
她偏偏頭,小眉頭一皺:“可是,有好多哥哥姐姐都要來拜師,山長隻有一雙手,一雙眼,哪裡看得過來,選的過來呢?”
他聞言,心頭發涼,然下一刻,她倏地笑起來:“不如這樣,我來考你,若你通過,就可以進山拜師!”
他覺得荒謬又可笑,這個不知哪裡蹦出來的小丫頭,簡直滿口胡說八道。
“這位小娘子,我誠心拜師,還請你不要戲耍我。”
她一聽,竟瞪了眼睛,站起身來,霍的自周身拉開十丈氣勢:“你是說我在騙你咯!”
她隨手一指,點了個禁衛:“你告訴他,我是誰!”
禁衛仿佛已經習慣了這位小祖宗的日常把戲,歎了口氣,告知了她的身份。
當時,他心頭猛震,一瞬間起了很多很多的心思,可這些心思,一樣也沒來得及用上。
因為她又開始了。
“小哥哥,你應是不應,好歹給個準話呀!”
他按住心中震驚,鎮定點頭:“若娘子說話算數,我應。”
“當然算數!”
於是一拍即合。
她也不嫌地上臟,盤腿便在麵前坐下,而他還跪著,她讓他歇歇,他無動於衷。
那時的她畢竟才十歲,談不上什麼時事政務,所以多是考問背誦與大義理解。
一開始她考背誦,他對答如流。
即便趕路,他也從不荒廢學業,走在路上都在默誦詩賦文章。
不得不說,她考的並不簡單,多是佶屈聱牙的篇幅,可他都背答出來了。
本以為算是過關,不料這小小少女忽然翻臉,謔的起身,氣呼呼跺腳,指著他嚷:“你都會了,還來拜什麼師!”
他的臉色瞬間就沉下來。
高門大族,養出些刁鑽貴女一點也不奇怪。
這小娘子大約覺得自己讀了幾本書,便可以在他麵前逞威風,連選題都故意選了難的文章,本想叫他知難而退,卻沒想他都答上來。
心中的自尊與驕傲開始作祟,他冷著臉應道:“是小娘子說,隻要我答上來,便可以進山門拜師。”
她非但不認,還胡亂指引:“你傻不傻!你都會了,誰還要收你當徒弟,你不會才有拜師的理由呀!”
他心中生了些厭棄惱怒,也不想再被這種千金小姐當猴耍:“小娘子若不能踐行諾言,還請不要妨礙我。”
她抿著唇盯著他半晌,忽然哼了一聲:“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接下來我考你,隻有你被我考住了才能進入北山!”
他已有些煩她。
可他也知道,這裡是北山,若她真是山長女兒,他和她對著乾才是不明智。
是以不讚成也不反對,隻是在少女再次發問時,堅持回答。
可是,這次的題目有些難了,不是考背誦,而是考大義。
有些是他讀過,但理解上也有些難度,有些甚至是沒讀過的,隻能硬著頭皮去理解。
一時間,他竟陷入了考題中,認真思索,能答多少答多少。
一抬眼,眼前的少女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支炭筆,手裡捧著個小本本,一邊點頭,一邊記錄他的答案,不像是知之而考問,更像是不知而求問。
他短暫啞然,她抬起頭,眼裡含著鼓勵:繼續說呀,會說你就多說些。
就在這時,一道不悅的沉聲從山門處傳來。
——“你又在這騙人幫你寫課業了?”
一句話後,兩人一驚一僵。
少女被人從後提著領子站起來,丟到身後。
他愣愣抬頭,見到了一身清貴儒雅的恩師,自他身後探出的小腦袋,機靈可愛。
她說:“父親,他好聰明呀!”
沒多久,他就成了北山門生。
他不喜與人交際往來,更不喜歡在鬨哄哄的地方讀書,便找了這處安靜之所,或是讀書,或是靠著古木小憩。
有一天,他睜開眼,這塊大石上坐了個人,短短的小腿懸空晃蕩,精致的繡鞋在裙擺下若隱若現,她沒有打擾他休息,雙手撐著大石,正偏頭盯著他。
他默了默,張口道:“女郎又想騙我幫你寫課業?”
不曾想,她竟愣了愣,倏地笑開,仿佛有光自枝葉間打下來,將她映照的璀璨耀眼。
她搖搖頭,軟軟道:“師兄讀書辛苦,還是多休息吧,下回我再來請你幫我寫課業。”
他看著她,又閉上眼,冷清回絕:“想都彆想。”
後來,他曾想過,自己能入恩師的眼,或許正是她在山門處的表演。
恩師喜歡性格堅韌,有原則與堅持之人,若那日,他一心借用她的身份,小意討好刻意巴結,或許恩師根本不會出現,而他也根本進不了北山。
可是,也因為此事,讓他錯認為自己的堅持和原則,自尊與驕傲,是在這裡立足的根本,想錯了很多,也做錯了很多。
商辭仰著頭,滾燙灼熱的淚水從眼角滑落,無聲無息。
下一刻,他低下頭,動作間表情複冷,漫不經心的抬手抹了抹眼角,側首看向身後時,眼神沉冷:“誰?”
有人在那。
一個淺色的身影從樹影後走了出來,懷著不確定的遲疑和猜測的激動:“大、大人?”
商辭皺了皺眉,有一瞬間,他都沒想起這個聲音屬於誰。
直至萬柔從黑暗中衝出來,在他麵前跪下,商辭終於記起來。
“大人,真的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