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原之前的分析沒錯,一開始引起周玄逸注意的,就是地方私鹽的問題。
那時他正在趕往宣州的路上,意外的碰到了些到這裡來做活兒的百姓,都是家中田地不夠,賦稅卻不減少,隻能出來做工的窮苦之人。
彼時,周玄逸便裝與他們同乘一艘船,閒來無事聽了一耳朵。
明明是背井離鄉,他們竟開心得很,因為他們謀到了一個好差事,包吃包住,工錢可觀。
大約是對方有言在先,這種好活兒也得自己搶占先機,所以他們得保守秘密,即便在一起交談,也隱晦的很。
可湊巧的是,周玄逸和謝原研究鹽政革新時,是從製鹽開始的,他還特意了解過整個過程。周玄逸從對方的言辭中分析出,他們乾活的地方,可能是個黑鹽場。
他裝作個外出遊曆的讀書人去和他們交談,想打聽消息,結果對方閉口不談,散了。
周玄逸越發覺得古怪,這時候他才發現,這一路上有不少外出務工的貧苦百姓。
若私鹽大行其道,必然影響鹽政革新,那他們接下來的努力,隻會事倍功半。
於是,周玄逸決定查一查這個私鹽場。
可這一查,他有了更大的發現,在宣州揚州一帶暗藏的私營作坊和工場,經營的不止是私鹽,可能還有開采和冶煉。
其實,私鹽販賣並不罕見,但涉及到開采和冶煉,問題就嚴重了。
對於礦地開采,朝廷每年都會有專人外出探尋礦地。
或是觀察山勢地理,或是在民間打聽消息,今朝國中有幾處礦地,就是因為地動山崩等天災暴露出來,被百姓發現,再被朝廷得知。
所有被發現的礦地,都會立刻上報朝廷,由朝廷造冊開采,且開采過程耗時耗力,不隻需要通力配合,還需要術業專攻,不是尋常百姓人家可以做到的。
反過來,有能力完整開采,敢公然招募百姓做工,還是不曾在朝廷造冊記錄的礦地,對方絕對不會是個簡單的組織。
至於冶煉,就涉及自造兵器錢幣的問題,情況更為嚴重。
歲安心念一動:“我們在八月典裡抓住的黑商,其中有個叫婁堅的,做的就是兵器買賣,會不會和他有關?”
周玄逸對於歲安會出現在這裡還處於詫異中,下意識看了謝原一眼。
可沒等謝原開口,不知何時跟來的祝維流搶了先:“不太可能。”
眾人轉頭看向他。
祝維流抱手倚門,簡單闡釋。
開采,冶煉,興師動眾,對耗材、人力、位置,都有嚴苛條件。
整個大周絕對不會隻有婁堅私自販賣兵器,邊境戰事頻發之地,這種買賣也猖獗,但開采鐵礦且冶煉打造兵器的工場不易轉移,一經查獲,損失不說,罪罰更重。
所以這種地方一般都藏得很深,連邊境都少有,甚至有可能,全國的兵器私營買賣,都是在某一個,或某兩個源頭工場取貨,幾經轉手倒賣,儲藏避風,最後被大商收購在手,等待時機高價賣出。
婁堅不太可能在冒著風險販運兵器的同時,還經營一個冶煉場。
周玄逸和謝原一樣,對祝維流有過幾麵之緣,聞言非常讚同。
就拿冶煉來說,需要非常多的燃料,他當時就是從這些條件入手去查的。
周玄逸的這個說法
謝原沒有否定祝維流的分析,而是道:“然後,你就被抓了?”
說到被抓,周玄逸下意識看了眼商辭,祝維流也看了眼商辭。
歲安微微斂眸,問:“是裴愫抓了你?”
謝原心頭一動,腦子裡條條縷縷的線索隱約要連起來了。
周玄逸默了默,點頭。
他行事一向謹慎,若非裴愫,是不會這麼快暴露,甚至都來不及告知謝原。
之後他被裴愫囚禁起來,期間終於確定,的確有這麼一個組織的存在。
……
秋夜微涼,剛剛平息事端的安王府,轉眼又迎來一波忙亂。
水上圍剿和揚州的圍剿差不多是同時進行,從登岸到現在還不到半日,即便對方有人通風報信,也不可能撤離的毫無痕跡。
謝原連夜集結壽州、宣州和揚州的人馬,派手下帶人趕往目標地點,專門搜查罕有人至的山間荒野,同時各州城設關卡戒嚴,往來之人全都要查驗身份,若遇商隊或是遷徙隊伍,更要嚴查。
歲安:“帶兵搜山還不夠,找些熟悉地理和懂行的能人隨行。”
謝原點頭:“不錯。”轉頭又加了這條。
祝維流在旁邊看著,嘴角挑了一下。
……
夜色已深,州府大牢中燈火不息。
山錚閉目養神,聽著外麵來來回回的腳步聲,與他一間相隔的牢房,裴愫一動不動趴在地上,她盯著高處的通風窗,眼神空洞,時而抽搐兩下。
少頃,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萬柔領著大夫和衙差快步進來:“這邊。”
衙差打開牢門,大夫對地上的裴愫進行了簡單的診斷,眉頭緊蹙:“身上無傷口,像是中毒,但一時也說不出是何種毒,是否可將人帶到外間,尋間乾淨的屋子再行診斷?”
萬柔無奈:“也隻能這樣了。”
於是,幾個衙差七手八腳將奄奄一息的裴愫抬了出去。
人都離開後,萬柔還沒走,她轉過頭,看向隔壁牢房的山錚。
山錚目睹裴愫被抬出去,嘴角微微上揚,目光一動,對上萬柔的眼神。
萬柔走到牢房前,沉聲問:“是不是你們殺了我父親?”
山錚眯了眯眼:“你父親?”
萬柔:“鬆州漕運貪案,那個莫名死在牢中的小吏萬劼,他在被殺之前,曾給我一個圖案,便是你們的人烙在身上的紋案,你還有什麼狡辯!”
山錚終於想起些什麼,眼中的困惑散去些許,沉沉笑起來:“原來,你是他的女兒。一個多管閒事的漕運小吏,才會生出你這麼個不知深淺的女兒啊,你蠢歸蠢,命倒是很大。”
萬柔抵在牢門前,若非有這道門阻擋,她興許能衝進去殺人:“果然是你!凶手!”
山錚的語氣很無所謂:“一個投到水裡都濺不起水花的螻蟻,殺了就殺了,你不提,我還真記不起來。”
這話的每一個字都刺激著萬柔,山錚笑起來:“怎麼,想替你父親報仇?”
不等萬柔開口,山錚已開始冷漠嘲諷:“彆做夢了。這個世上,所有人的存在都有重量和意義,所以有的人生來就是不被看重的螻蟻,生死都是彆人一瞬間的決定,但有的人,即便淪為階下囚,也會被保住性命,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