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聽見對方仿佛斟酌一樣的再一次詢問,“你可願意?”
——他真是何德何能?
楊守澈拱著手深深一揖,“夫子恩情,學生沒齒難忘。”
他本意推拒的,但是腦海中瞬時間卻閃過一個念頭:他受了這宅院,和夫子的聯係便不會如此斷了。
方暇沒想到楊守澈那麼容易就接受。
畢竟按照他對對方的了解,方暇本來以為這事成不成的還兩說。
不過不管怎麼樣,送出去就好。
方暇連忙把早就準備好的契書、鑰匙、連同一個平安符打包交給了楊守澈。
平安符自然也是係統商城出品,平時寧心靜氣,遇到危險情況時發熱示警。
方暇選這個倒不是因為它的功效有什麼特彆,而是在一眾同類型產品裡,這個符紙顯得最破最不值錢。
果然,楊守澈雖是看了兩眼這樣多出來的東西,再度道了謝、並未推拒。
……
那天的後來楊守澈還進來幫他收拾了一下行李。
方暇雖然脫離世界就直接脫離了,又有世界意識自動幫忙合理化理由,不至於出什麼岔子。但他既找了個想起來舊事要回鄉的借口,那樣子也自然得做出來。
隻是看著楊守澈忙前忙後,為了這些本不必要的事累出一頭汗來,看得方暇滿心的心虛愧疚。於是,等天色稍微晚一點,趕緊就連推帶勸的把人送出去。
不提那邊被“趕”出門的楊守澈是怎樣的感受,反正方暇是大大的鬆口氣。
*
以方暇在書院裡的受歡迎程度,再加上走之前給書院這麼大的貢獻,他當然值得一頓餞彆宴。
方暇本來是推拒的,畢竟這事算是學生“自發”組織活動、要自掏腰包。
對於那些出身富家的學生,這些錢算不得什麼,他們自然願意花的,但是方暇也知道書院裡有不少家境不怎麼好的學子,都是全家供給、咬著牙要讀出個功名來,他走都要走了、犯不著最後再給人添個麻煩。
不過,他這想法最後被山長勸住了,“你幫了他們那麼多,要是連送彆一場都不願意,我書院也沒有那種忘恩負義的學生!”
老山長這話撂在這兒,方暇再拒絕就顯得不識好歹了。
好在老山長說是這麼說,但是卻自掏腰包墊了大頭,需要學子籌資的部分並不多,還能以工代錢,真遇上條件困難,也就是這幾日忙一些罷了。
*
餞彆那日,書院難得解了禁令、宴上放了酒。
老山長開宴的時候露了一麵,怕自己在、眾人拘束,沒多會兒就離開了。同來的幾位夫子倒是留得久了些,頗具同事情誼的依依話彆,不過到底有些年歲,不像年輕人那麼鬨騰,食過之後、也致歉離開了。
上麵壓著的人都走了,原本規規矩矩學生也坐不住了,紛紛上來敬酒。
就是打頭的是楊守澈這點,讓方暇頗為意外。
不過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沒了外來入侵者的影響,楊守澈身為這個世界的天命之子,自然而然地展露出了該有的光彩,因此吸引人聚集到自己身邊,成為領頭人物再正常不過了。
對於楊守澈的敬酒,方暇倒是沒有多推拒,很痛快的就喝了,之後接連幾個人都是如此。
事情到這兒還挺正常的,但是見方暇這麼一杯一杯的喝,也不知道哪個平素就頑劣的小子攛掇了一下,有人開始灌酒了。
方暇一開始還沒有什麼感覺,畢竟他在小世界內的身體特殊,不會因此喝醉。
等注意到楊守澈難看的臉色,才意識到什麼,再環顧一圈,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方暇盯著那幾個三番五次過來的學生,隻把人看得滿臉心虛忐忑,才兀地一笑。
燈光照在人身上浮現一層朦朧的虛影,像罩著一層紗、讓本來看得清的人生出些宛若仙人立在雲端的飄渺之感,可偏偏此刻謫仙也被凡塵的酒意熏染、像是晚間壓得最低的那片雲霞,讓人生出些觸手可及的錯覺了。
被看的幾個人臉上心虛還沒有退去,卻被這麼笑得呆住了。
方暇看他們這表情,還以為是幾人想上前認錯卻不敢。
左右是最後一天了,他也不必端著什麼夫子架子。再者這些事在方暇看來也都是少年的鬨騰,沒什麼惡意,反倒是將熱熱鬨鬨的氣氛鬨僵才不好。
方暇眨了眨眼,他乾脆把酒杯換成了碗,笑:“還來嗎?”
幾個人表情更呆了,有一個反應快些,連忙高聲答道:“來!”
一旁的楊守澈被後一道聲音驚動,終於從那失神中回來。
他忙要去攔,手腕卻被抓住。明明那手隻是虛虛搭在上麵並未用力,但是楊守澈卻好像被定住一樣,一動也動不了,隻覺得被碰觸的那地方燙得像是要燒起來。
心一下子跳得極重極快,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想要平複那過於躁動的心情,可是下一刻他卻全然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了。
因為對方一下子湊近了。
不隻是心跳,周遭的一切嘈雜都呼嘯著遠去,好像他的聽覺陡然失靈。
而那失去的聽覺卻加倍的償還於彆的觀感之上。
楊守澈能看清那張一下子貼近的麵孔上每一寸肌膚、能嗅到那人身上清淡的酒氣、能感覺到對方一呼一吸間熱氣就噴灑在頰側。
這場景讓他陡然想起了那一日。
隻是這一次,他的身體裡沒有了另一個存在。
楊守澈覺得,自己該退開的、自己能退開的。
可事實上,他卻像一塊石頭一樣僵在了原地。
……或許,他還在夢中吧。
隻是這“夢”醒得實在太快,突然貼近的人又比來時更快地退了回去,楊守澈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拉,這突兀的動作讓他從幻夢中驚醒,總算恢複了些許理智,而那句落在耳邊的語句也終於慢了許多被大腦解讀出含義。
那人說:“放心,我喝不醉的。”
楊守澈呆呆在原地站著,隻覺著空氣中彌漫的酒氣卻要將他熏醉了。
*
方暇看楊守澈明顯是不參與這些事的好學生,不由湊過去簡短的安慰了一句,讓對方放心。然後就重新轉回身來、來者不拒,把那幾個鬨騰著湊過來敬酒的全都放倒了。
看著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人,方暇默然了半天,覺得自己雖然沒喝醉,但是被這氣氛一激,腦子也有點糊了:要不然怎麼會乾出這麼幼稚的事?
不過這會兒最鬨騰的那幾個都被放倒,氣氛一涼,方暇人也冷靜了很多。
他看著桌上趴的地上滾的這一群人,他深覺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他總不能把人都留這兒,要不然這一晚上過去,個個都得結結實實的凍病了。
自己鬨出來的殘局,收拾還是要收拾的。
方暇招呼著幾個還清醒的學生,一塊兒把這群倒著的人一個個送回去。
該說真不愧是書院的學生,喝醉了撒酒瘋也彆具一格,沒有瘋沒有鬨,反而念起了詩來。
方暇一個沒摁住,他攙著的這個醉鬼就開始搖頭晃腦起來,“有美、美人兮……”[1]
跟在方暇後麵一步,同樣攙了一個人的楊守澈猛地抬頭。
隻不過還不等他有什麼動作,前麵的方暇已經一把把人摁住,又往上扶了扶,口中隨口應和道:“嗯,有、有。”夢裡什麼都有。
楊守澈本欲往前的腳步一滯,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怎麼,心情十分複雜的繼續跟了上去。
沒過一會兒,那醉鬼又晃了晃腦袋,再次開口,“思悠悠……”[2]
楊守澈又是心下一提。
而方暇已經眼明手快地再次摁住了這位搖搖晃晃、似乎想要對月感慨的仁兄,口中接著敷衍,“嗯嗯,悠悠……你可悠著點。”旁邊就是河,這大晚上的、可彆一頭栽進去。
後麵的楊守澈又是沉默,半晌才抬腳繼續跟了下去。
……
這一路的折騰,總算把一群醉鬼都送了回去。
身上倒還好,主要是心累。
方暇深深覺得之前選擇拚酒的自己一定是腦子抽了。
他活動了一下身體,準備離開時,卻聽旁邊一道聲音,“方夫子,我送您。”
他側身去看,原來是楊守澈。
方暇本來是打算拒絕的,畢竟就幾步路的距離、他又沒醉,實在犯不著送。
但是打量楊守澈這會兒的神情,他忍不住琢磨了一下,對方是不是有話要對他說?再看看,又好像沒有。
至於到底有沒有?
方暇想了想,反正也幾步路的,倒也不再糾結、乾脆地點了頭。
不過楊守澈好像真就隻是送送他而已,路上並沒有說什麼話,一直沉默著。
就在方暇這麼以為的時候,卻聽身旁一聲極輕的感慨,“明月不諳離恨苦……”[3]
方暇愣了一下,側頭看過去,目光順著楊守澈的視線落到水中的月亮上。
今日還不到十五,但是月亮已經近圓,暗色的水麵倒映著一輪圓月,隨著水流潺潺,這水中的明月也漾起陣陣波紋。
自古以來,“月”這個意象好似都寄托著離彆愁緒,以此為主題的詩詞更不知凡幾,也不怪楊守澈這會兒脫口而出這句話。
不過,這首詩的全首……
似乎是在講思念心上人?
方暇心中一閃而過這個想法,倒沒有多放在心上。詩詞中的隱喻代指實在太多,以“夫妻”代指“君臣”、以“不遇良人”代指“鬱鬱不得誌”、以“愛情忠貞”代指“衷心不改”……如此種種,不勝枚舉。那句著名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4]不就是以“守節之婦”喻意“不事二主”之心?
那邊楊守澈隻吟了半句,就倉促止了聲。
單隻這半句詩當然不算出格,隻是他心中有鬼、這時候便禁不住多想。也或許並非多想,是他本就存著那等心思,這個時候才脫口而出這詩。
楊守澈瞧見夫子稍愣,但是果然沒有多想,而是笑開解道:“守澈何需怨這月亮?明月高懸,縱在千裡之外,也可共賞嬋娟。”
楊守澈聞言,卻也不知自己是鬆口氣還是遺憾。
半晌,隻咽下那心中複雜的滋味,拱手:“學生不及夫子曠達。”
方暇笑擺擺手:“倒也不必叫‘夫子’了,我明日就走了。方暇,叫我……‘覓閒’就行了。”
方暇本來想說叫名字就行,但是話臨到嘴邊,卻想起來這會兒不好直接叫名。
他扒拉著記憶終於想起來,他其實也還有個字的。
是在第二個世界小商欽行冠禮的時候,對方突然問起來,卻得知他沒有字。
商欽那“彆人有的東西,阿暇也要有”的心態發作,非要給方暇取一個。
方暇到也無所謂,就由著他去了。後者順著他的名的釋義,有了“覓閒”這個字。
隻是商欽平日裡“阿暇、阿暇”的叫慣了,起了這個字也沒見叫過。
至於商欽身邊的人,更是畢恭畢敬地稱著“方公子”“方大人”,這字取了後根本沒用過,時間久了,連方暇都快忘了自己還有個字。要不是這遭因緣巧合的要用,那真是徹底被扔到旮旯角積灰了。
想到這裡,方暇忍不住回憶了一遍自己剛來書院那會兒的自我介紹。
他那會兒正因為既沒有劇情又找不著傲天的情況懵逼著,自我介紹也沒怎麼上心、應該是沒有說這個字的。現在看、書院的人該不會以為他失憶失到連自己的“字”都不記得了吧?
後知後覺地發現了這一點,方暇不由稍稍哽了一下。
半晌,他也隻能用“過去的也都過去了”來安慰自己。
方暇這邊心情複雜,倒沒注意楊守澈那稍顯突兀的停頓。
對於方夫子那話,楊守澈本來有很多拒絕的理由。
比如說便是一字之師亦當敬之、更何況夫子指點他良多,又如夫子待他恩重如山、他非不識好歹之人,再或者禮不可廢……
可良久的沉默之後,最後的最後,他還是道出了那兩個字。
——“覓閒。”
唇齒相碰,這逾矩的稱呼讓他的心都跟著不規則地躍了兩下。
似乎叫出這兩個字,他也跟著往前踏了一步:有什麼無形的、本就岌岌可危的屏障又碎裂了一角。
當晚,楊守澈是攜著那句“天下何人不識君”的祝福拜彆了方夫子。
來日一早,才是真正的送彆。
目送著碌碌駛遠的馬車,他心中默念著那兩個字。
覓閒。
待到來日金榜題名、名揚天下。若再相逢,那他是否可以……訴明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