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逐漸朦朧的黑眸靜靜地望著前方已經被大雪覆蓋的山林,似乎有簌簌的落雪親上了他的眼睫,又跌進了眼眸中。
風雪中,黑發青年突然抬起手臂,擋住了眼睛,無法壓抑的泣聲混著咳嗽裹挾著激烈的情緒迸發而出,在這片無人知曉的遼闊原野上方盤旋著。
“咳咳……嗚,我不想的,我不想的……”他緩緩蹲下,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在一片漆黑中,更咽著道,“我不想被記住了,我不想被記住了啊……”
拜托,不要記住我。
拜托,不要為我難過。
拜托……
遠處傳來了更加高亢的聲音,似乎是祭典也隨著勝利的步伐逐漸走向高處,風雪又漸漸變小,似乎是害怕拍疼他一般,悄悄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黑發青年最終還是搖搖晃晃地起身,狠狠地用已經沒了溫度的袖子擦掉了自己的狼狽。
他不能停留在這裡。
要走得遠遠的。
走到其他人找不到他,但又能看到煙花的地方。
千代穀徹向來是很會掩飾自己的人,哪怕是現在也不例外。
他認真地拍了拍自己已經不乾淨的衣服,將被風刮亂的頭發用手撥整齊,又認真細致地用雪擦乾淨的臉,最終露出了屬於千代穀徹的笑容。
於是什麼都可以被掩蓋在雪裡,無人知曉。
於是乾乾淨淨、毫無血腥的他朝著高高的山上走去。
山間的雪很厚,樹木已經掉了葉子,留下筆直的乾,像是一個又一個沉默的守門人,小動物們全都藏了起來,它們也要一起在家過冬。
千代穀徹走著走著,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記得自己在蟬鳴清脆的夏季在家中的廊下奔跑,那架輕盈的紙飛機悄悄地被暑氣壓低,連矮小的圍牆都沒有飛過,落在了鮮豔的紫茉莉上。
哪怕被千代穀早織說成是“騙小孩的事情”,他也天真且執拗地認為,隻要紙飛機飛得夠遠,飛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就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可以實現。
所以……他剛剛丟出去的那架飛機,到底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
應該是看見的才對。
千代穀徹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他還記得他跟早織說,要一起到山上看星星,要許願。
那個時候的千代穀徹,為什麼那麼執著於願望?
已經有些凝滯的大腦艱澀地運轉著,在一些飛機、星星、櫻花等無法分辨出來的意象中,艱難地翻出了他想要的理由。
黑發青年恍然大悟:他是想許願,不要跟千代穀早織分開。
——不要因為共感的原因被送走,也不要讓對方為此感到難過,他們理應是一直在一起的。
但是那架紙飛機,沒有飛過矮牆。
但是那晚下雨,沒有星星。
所以,千代穀徹和千代穀早織,最終還是分開了。
千代穀徹在咳嗽的間隙仰起頭看,發現這朦朧的、空白的夜幕,連一顆星星都沒有,隻有雪花濫竽充數,又倔強地想填滿整個天空。
他又一次看呆了,這片乾淨澄澈的夜空如此宏大美麗,將所有的罪孽都包裹其中,隻留給旁人最為安靜、堅定的形象。
千代穀徹也不知道自己眼睛裡到底進了多少雪花,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突然覺得全身暖烘烘的,像是誰突然攬住了他一樣。
“真好啊。”他扶住了自己有些僵硬的肩膀,輕聲嘟囔著,轉頭望著更加遙遠的地方,好像看到了除了火光外的其他彩色,又好像沒有。
接著,他繼續往裡麵走。
這座山並不高,或許說應該隻是一個矮矮的小山頭,坡度很緩,哪怕覆蓋著雪,也並不是很難前進。
千代穀徹慢慢地朝裡走去,逐漸忘記了自己想往高處走的事情,平日裡常常被誇讚為機敏的頭腦毫無征兆地出現了大片空白,像是有一架一架紙飛機載著他的記憶飛出去、飛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一樣。
就比如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剩下的那個願望是什麼。
心裡空落落的,很安靜。
他正想著把這個願望找回來,忽然感覺腿上一僵,有一步沒有踩穩,便順勢整個人倒在了雪堆裡,又在緩坡中咕嚕嚕地滾了下去,最終撞在了一棵樹的懷裡。
已經麻痹了的感覺並未分辨出這是疼痛,隻是覺得渾身鬆快了許多,暖洋洋的讓他想要直接睡去。
千代穀徹給自己選了個好位置——一棵安靜筆直的樹下,他看著遠處還是一片安寧的夜空,微微闔上了眼睛。
但是,盤旋著的意識怎麼也不願意離去,就像是有人在告訴他……
還有一個願望。
一個願望……
422
白色的長裙毫無紋飾,仿佛能與雪融在一起,在推開車門後,更是直接隨風飄動著,像是想直接扯著瘦削的女人浪跡天涯。
臉色蒼白到連地上的雪都自慚的地步,心臟處傳來的撕裂的疼痛如此清晰明顯。
風中依稀傳來了呼喚的聲音,像是誰在遙遙喊著什麼。
千代穀早織將星星瓶的繩子係到自己的手腕上,雙手攏住自己的肩膀,像是給了自己一個擁抱。
“toru……”她輕輕道,露出了喜悅且柔軟的笑容,“這次輪到我去找你了。”
她沒有帶任何防具,也不知道前路幾何,但依舊選定了一個方向,並奔赴而去。
——說好要一起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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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深處走便越安靜,仿佛把一切爆炸的喧囂都通過大雪和樹木隔絕在外,隻能聽見樹枝被雪壓斷時發出的哢擦聲和雪簌簌落下的聲音。
穿著白裙的少女捧著一盒閃亮的星星,赤著腳在林間行走,她走得並不快,也不穩,但卻目標格外明確,哪怕是撞入林中,也要朝那個方向奔去。
有些棱角的碎石在雪上留下了一抹紅色的痕跡,像是跟在流星後麵的小尾巴。
她的眼前什麼都沒有,隻感覺嗚嗚的風聲調皮地想要將她拽到彆的地方,但最終也隻是撩起一縷頭發,便心不甘情不願地停了下來。
照理說是應該什麼都沒有的。
但千代穀早織卻看到了一個鼓著包子臉坐在地上氣呼呼等她的孩子,他坐在一片乾淨的潔白,沒有地方躲避風雪。
她就這樣越走越快,最後踉踉蹌蹌地跑了起來,在林間、在雪上奔跑,朝高處跑去,又在某個位置停下步伐。
最後,她落下了,像是飛撲下來的天使,徑直抱住了另一個自己。
樹上的雪在劇烈的搖晃中簌簌落下了許多積雪,輕飄飄地砸到了兩人的身上,將本就潔白的兩人掩蓋得更加隱秘。
千代穀早織展開手,從後背攬住千代穀徹,將格外乖巧的弟弟抱在自己的懷裡,她掛在手腕上搖擺的星星罐落下,被一並攬住。
她的下巴磕在千代穀徹的肩膀上,像是貓咪撒嬌一般地蹭了蹭,兩張肖似的麵容最終輕輕行了個貼麵禮。
在一切動蕩都歸為平靜後,一個清甜的聲音回蕩在這片小天地。
“toru,我找到你了。”
……
“嗯。”
似乎響起了一聲極輕極輕的應答。
千代穀徹的眼睫顫了顫,那雙乾淨漆黑的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霧,又在絲絲熱度中蒸騰而起,留下了一片澄澈。
他同樣像是貓貓一樣蹭了回去,眉眼彎彎:“saori,你找到我啦。”
423
從市區到郊外,全力開車二十分鐘;處理亂七八糟的事情四十分鐘;悄悄地逃跑、追逐二十分鐘。
一下子,就快到午夜了。
基地裡的公安應該也已經戰到了尾聲,由降穀零他們帶頭刺破這片黑暗,迎來幾代人苦心孤詣想要得到的黎明。
但這既定的黎明,已經與他們無關了。
姐弟兩人依偎在樹下,將雪當作棉被,心中甜滋滋的,像是有一大罐蜜糖傾倒,流淌著。
“今天天上有星星嗎?”千代穀早織問著。
“沒有。”
懷裡的青年輕輕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沒有星星,但是有很多螢火蟲。”
很多很多的螢火蟲,星星點點,映在黑色的夜幕上、銀白的雪前,上下舞動著,比星星還亮。
“真好啊。”千代穀早織輕輕笑了一聲,她伸出手,在虛空中一握,“我捉到了嗎?”
他們曾經約定過夏季要一起去抓螢火蟲,一起泡溫泉,一起看星星。
雖然是在冬天,應該是沒有螢火蟲的。
但千代穀徹還是看到了,所以他認真地應:“捉到了。”
千代穀早織鬆開手,將可憐的螢火蟲又放走了。
她一點一點地將星星從罐子裡拿出來,堆在自己的手心裡,像是獻寶一般地托起來,被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有時漏掉了幾個,小星星嵌在雪中,格外可愛。
接著,她用力把星星向上一拋,漫天的星星朝他們飛過來,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落在樹梢、落在雪堆,落在他們的身上、頭發上。
“現在有星星了。”她輕聲道,“可以許願了。”
“好。”他用更輕的聲音回答。
兩雙冰冷地手交疊在一起,緊緊地握著,像是想要永遠都不分開。
遠處的天幕中驟然出現了一個光點,光點慢慢變大、綻開,最後成了一片散落在天際的暖黃色,與再近一些陡然衝天的火光交映著。
基地爆炸的聲響仿佛也在同時間傳到耳際,像是煙花綻放的聲音。
交織的明亮色彩在千代穀徹的瞳孔中留下了一道極其璀璨的痕跡,久久不曾散去。
他的第二個願望已經實現了。
這可愛的神明又悄悄地補上了第三個願望,滿足了他這個貪心的小孩。
無論過去如何,在此刻,千代穀徹和千代穀早織都是最幸福的人。
“saori,晚安。”
“toru,晚安。”
在星星、螢火蟲和煙花的包圍下,他們帶著笑容,相擁入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