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不……”洛宓晃著空空如也的腦袋,發出了幾聲乾笑,“我不是這樣的劍……”
才怪,她就是這樣的劍。
心虛一起,洛宓睫毛顫了顫,眼神也跟著飄了起來,趁著莫垠水和瀾滄山弟子不注意,提著裙子偷偷的跑走了。
她得趕快找到小魔尊,然後帶著他逃之夭夭。
就在洛宓上躥下跳找人的時候,她的目標全然不知道瀾滄山上已經完全亂了套。
李歧站在紗衣女子不遠處,目睹著她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烈焰舔舐著她白皙的肌膚,撕扯著她烏黑的長發,吞咽著她的鮮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藍色的天火才把她從頭到尾徹底吞吃下肚,隻在原地留下了一小塊帶著焦痕的白玉指骨。
說來也怪,吞噬了女子的藍色天火並沒有繼續侵蝕,反而像是吃飽了一般入潮水般退回了天空中的裂縫中,直到最後一團火焰也消失不見,裂縫也消去了所有痕跡。
而在藍色怪火走後不就,少年的身旁就出現了一名灰衣男子,隻見他跌跌撞撞的跑上前去,跪在地上的白玉指骨掩袖哭泣,也不知是哭了多久,他才撿起了指骨放入懷中,對著焦痕磕了三個響頭,才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
接下來畫麵一轉,男子穿上了一身藍衣,他站在趴伏於地的人群最前麵,高舉的手上拿的就是白玉指骨,似是在激動的說著什麼,然後他便鬆了手,失去了支撐的指骨一路下墜,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以指骨落地為界,聚集的人群和藍衣男子慢慢消退,露出了灰褐色的牆壁,李歧發現自己正呆在一間簡陋的石屋內,麵前就是一隻破舊的蒲團,上麵放著被燒焦的指骨,而牆上則掛著一副畫像。
他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畫中人的身份,不是因為這幅畫像有多麼的傳神,而是那種透紙而出的銳利殺氣他不久前才親身經曆了一次,實在無法在短時間內就輕易忘懷。
憑借這幅畫像,李歧第一次看清了女人的長相。
初一打照麵的時候,他就被對方碾壓性的實力所震懾,在生死徘徊之間自然不會有心思去研究對方到底長了一張怎樣的臉,之後尾隨時看到的又一直是背影,印象最深刻的也不過是對方熊熊燃燒的模樣了。
平心而論,女人長得很美,隻是那種美更像是一把利刃,能刺的旁人眼睛生疼,以至於你第一眼看到她,心中升起的必然不是欽慕而是畏懼。
不知為何,李歧覺得她有點眼熟,可怎麼也拿不準到底是在哪見過。
把這個問題先放到一邊,少年沒有去管蒲團上的指骨,而是先仔細的搜查了一下自己所在的石屋,然後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發現一張小小的供桌。
說它小是因為這張桌子還沒有少年的膝蓋高,上麵擺放著一對熄滅的白色蠟燭和幾個空無一物的果品碟,而最中央的還是一塊粗糙的木製牌位,上麵被人用利器簡單的刻著兩個字——瀾滄。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瀾滄是一座山脈的名字,也是一個門派的名字,而現在,它變成了一個人名,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思忖了片刻,李歧拿起牌位,用袖子擦拭了一下落滿灰塵的牌麵,果然,邊角處似有什麼東西,隻是與“瀾滄”相比刻的更淺了一些,這才被厚厚的塵土所覆蓋,於是他反複擦拭著木牌,終於看清了上麵的內容。
隻見那木牌左上方刻有“先師”二字,而右下角則接著“弟子宋明照叩首”,若將三段文字連在一起,便是“先師瀾滄,弟子宋明照叩首”。
那麼想要搞清楚這位先師瀾滄與瀾滄山的關係,關鍵恐怕就要落在她的弟子宋明照身上了。這其實也不難,畢竟瀾滄山的奉先殿保存完整,隻要進入裡麵查看是否供奉著刻有“宋明照”的牌位就行了。
打定了主意,李歧放下了牌位,走回蒲團前,跪下當即磕了三個響頭,才恭敬的捏起了上麵的指骨仔細端詳。
一模一樣的長短,一模一樣的焦痕,這的確實是他於幻境中見到的那截指骨。
李歧原本以為,他是闖進了女子生前留下的印記裡,可從現在看來,這個判斷對也不對。
對的是這裡麵確實有女子生前留下的印記,不對的是他所看到的恐怕就是“弟子宋明照”的記憶。
推門的是宋照明,跟隨瀾滄的是宋照明,就連最後給瀾滄殮屍的也是宋照明,而他隻不過是透過宋照明的記憶接了瀾滄那一眼。
那麼很有可能,被供奉在奉先殿裡的那把細劍,就是宋照明的劍。
想要證實這個猜想,李歧就必須回到奉先殿看個究竟,他先將白玉指骨妥善收好,便走到了石室的入口處,順著盤旋的階梯一路向上,從大開的出口探出身子,發現自己鑽出了地麵,正身處某座宮殿的內室。
謹慎的從後殿繞到前麵,看著那壯觀的牌位山,他陡然發現,自己從未離開原地太遠,隻是這威嚴的奉先殿裡,倒是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是被點燃的燭火?還是被補上的供品?亦或是那股若有若無的陰森?
李歧全身緊繃了起來,他假裝若無其事的走到供案前,在那密密麻麻的牌位裡找起了宋明照。
就像原先說的那樣,這並不難,因為他就被放在牌位山的最頂端。
宋明照是瀾滄山的開山祖師。
一切都說的通了。
李歧的目光沒有停,他一排一排的掃下來,終於在山腳的位置看到了“方玨”。
這塊牌位被列在倒數第三排上,後麵緊跟著幾個他耳熟能詳的名字,而在最末尾處,他發現了好幾塊還未來及急刻字的木牌——這是當然的,因為瀾滄山再沒有人能幫它們刻上字了。
方玨,八千年前的瀾滄山山主,世人對瀾滄山的了解全部始於他的橫空出世,可現在看來,瀾滄山的傳承遠比旁人猜想的更為久遠。
李歧望著牌位山倒退了幾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屋外的廝殺聲愈來愈大,這倒也給他提了個醒,解開瀾滄山的秘密並不急於一時,當務之急還是儘量搶在其他人到來之前找到瀾滄秘寶……如果實在事不可行,還是要以保住性命為先。
想到這裡,少年不再遲疑,正打算退出宮殿另尋法子,就感覺到一股極為陰冷的氣息貼近了自己,與此同時,一個男聲在他身後響了起來:“既然來了,不如上一柱香再走?”
誰?!
霎時間,李歧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咬著舌尖穩了穩神,緩緩轉過身,就見一名藍衫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他看上去三十許,蓄有一縷胡子,若是忽視鐵青的麵色和身上的血跡,也稱得上一句道骨仙風。
幾乎是一照麵,李歧就知道這回可能要栽。
在煉魂宗呆了這麼多年,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眼前的哪裡是什麼男子,分明就是一尊鬼王!
與外麵的活屍不同,他似乎並沒有實體,衣衫的邊角處還能透出身後的景色。
大約是發現了他目光中的含義,男子也不多言,而是越過他捏起了供案一旁擺放的散香,一捋袖子湊到燭火上點燃,然後將香貼近額頭,鄭重的拜了拜。
“不肖弟子張峯之,見過列祖列宗。”
張峯之,竟然是張峯之。
若說方玨開啟了瀾滄盛世,那麼帶領盛世謝幕的就是末代山主張峯之。
“來,你也來上一柱。”將香插/入香爐,張峯之頭也不回的對李歧說道。
被點到的少年怔了一瞬,隨後他舔了舔嘴唇,也抬步走到了供案旁拿起香,學著前者的姿態拜了三拜。
“好孩子。”男人讚許道,若不是他周身的森森鬼氣像陰雲般翻湧,簡直就像是一位和藹的長輩。
李歧對張峯之了解的並不深,後者隕落的時候他還未出生,知道的隻是眾人口中相傳的風言風語和零星幾件他巔峰時期的事跡,若是想隻憑三言兩語就想對這位譽毀參半的大乘修士下定論就未免太異想天開了。
眼前的張峯之既不瘋,也不顛,更不狂,與傳說中那個拉著所有人陪葬的瘋子山主判若兩人,不過麵對一名生前有大乘期修為的鬼王,現在就掉以輕心也未免太早。
“已經有百年沒有生人來到這裡了,”張峯之撫摸著供案歎了口氣,“我曾以為,這座山會永永遠遠的沉寂下去,雖然我是瀾滄山的罪人,可我到底沒有成為瀾滄山的叛徒。”
李歧悄悄的豎起了耳朵,他有一種預感,自己的所有疑問都可以從他身上得到解答。
張峯之望著最頂上的牌位,臉上的表情複雜難辨,“我之前不明白,為什麼我明明死了還要以如此屈辱之姿厚顏存世,連帶著門下弟子也陷入無□□回的泥潭,然而我現在,當我發現你竟然也看到了那段記憶,我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還不到結束的時候。”
這麼說著,他轉過了身正對著少年,半張臉維持著原本的模樣,另半張臉卻開始龜裂,皮膚變黃泛黑,隱隱有綠光透出,通紅的左眼沁出了一行血淚,冒出眼眶順著臉頰淌下。
“你看到的,是我瀾滄山開山祖師的記憶,而裡麵隱藏著,我瀾滄山一脈數萬年的使命,見此記憶者,便為瀾滄山之主!”
“瀾滄,瀾滄……”他扭頭去瞧宋明照的牌位,跌跌撞撞的向後退了一步,“瀾滄不是一座山,不是一派人,它是……祖師奶奶的名字。”
“而我們所有人,隻為了複活她而存在。”
張峯之的語氣太過沉重,重到李歧作為局外人也能品出其中的悲涼和無奈。
“在紀元之初,開山祖師宋明照為了複活自己的師父瀾滄仙子,創建了瀾滄山,他認為自己的師父並沒有死在紀元更替的戰爭裡,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為了能救回她,他廣收門徒,培養弟子,試圖通過代代相傳的努力去窺破天機,達到最終的目的。”
“可惜,他到底都沒能得償所願。接下來的山主繼承了他的遺誌,可惜在第三百六十五任山主方玨出山之前,依然一無所獲。”
“沒有人知道,祖師奶奶到底在哪裡,也沒有人知道,要怎麼去複活她,甚至有不少人已經開始懷疑,這所謂的使命隻不過是開山祖師不願接受現實之下產生的妄想,而這一派人中的領頭人,便是當時的山主方玨。”
“他說,既然傳承了三百多代都一無所獲,那證明閉門造車毫無意義,唯有打開山門走出去,才能獲得新的發現和新的進展。”
“這才有了後來威震修真界八千年的第一仙門瀾滄山。”
張峯之頓了頓,表情突然奇怪了起來,他看向李歧,語氣陡然變得微妙起來,“那時候,很多弟子都覺得方玨是在找借口而已,並不是真心想要完成祖師爺留下的使命,但他的提議真的是說進了不少人的心坎,蟄伏了數萬年,瀾滄山早就不滿足於避世不出,畢竟誰不想叱吒風雲、青史留名呢?”
“我小的時候,聽師父講起方玨師祖的時候,也是這樣麼想的,這個念頭一直持續了好多年……久到我都快忘掉自己在繼任山主時發下的毒誓,滿心以為自己能成為本紀元第一個渡劫飛升之人的時候,”張峯之猛地湊近了少年,他那隻猩紅的眼珠一瞬不眨的盯著他,“我才突然發現,原來祖師爺沒有發癔症,方玨師祖也沒有沽名釣譽,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李歧抿住了嘴唇,男人冰冷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幾乎要掛出霜來。
“這麼多年的等待,這麼多年的使命,這麼多代人的折磨和執念,終於……終於……能在我手上完成,我雖死無憾。”
張峯之閉上了眼,神情裡有欣慰也有解脫,然而安寧也不過持續了一刹那,他的麵部便陡然扭曲了起來,另一半完好的臉上也出現了龜裂,另一行血淚流下,猙獰在裂縫裡忽隱忽現。
“但是……我今日發現,原來我錯了,我根本沒有完成使命,瀾滄山也不能就此消失!”
“過來!小子,過來!”
他一把拉住了李歧的胳膊,力道大的像是要將他的骨頭捏碎,將他按到了供案前,一腳踹到了少年的膝蓋上,逼得他跪在了地上。
“我說一句,你跟著念一句!”
李歧咬著牙,忍著下了嗓子眼裡的痛呼,他知道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麵前,隻不過這從天而降的餡餅上麵卻紮著一根根沾了毒的鋼針。
“我,今日繼任瀾滄山第三百八十一任山主……”張峯之說道,捏著少年脖頸的手一用力,“說呀!”
“我,今日繼任瀾滄山第三百八十一任山主。”
“將此生貢獻給瀾滄。”張峯之的眼神開始迷離起來。
“將此生貢獻給瀾滄。”
“拚儘一生去完成使命。”
“拚儘一生去完成使命。”李歧感覺到後脖子上的冰冷手指鬆了勁。
“有違此誓,必會泯滅於天雷之下,萬劫不複!”
“有違此誓,必會泯滅於天雷之下,萬劫不複。”
誓發完了,張峯之徹底鬆開了少年,他上前幾步,伸出右手朝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又陡然失力垂了下來,他捂住了臉,啜泣聲和笑聲混雜在一起,“瀾滄啊……瀾滄啊……”
這一連串的發展讓李歧渾身脫力,他咬著牙維持著跪姿,就見前麵的男人猛然轉身,一巴掌蓋到了自己的頭頂!
痛,劇痛。
像是全身上下從頭到尾都被巨力碾成了粉塵,他甚至感覺到了身體在寸寸崩滅。
無數的信息灌入了腦海,李歧張開口,卻隻能發出無聲的慘叫。
“命格差勁,根骨倒是上等,”陰氣在奉先殿裡翻滾,張峯之對著麵色慘白的少年陰森一笑,“既然如此,我便送你一場機緣。”
“活過醍醐灌頂,才有資格當我瀾滄山的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