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雲閣。 “吱——” 窗棱邊陡然傳出的聲音讓原本麵無表情的胤承唇角微翹。 “噗。” 又是一聲輕響,燭火已滅,室內一片昏暗。 低低的呼喝聲傳來,又是幾聲悶哼,再之後便寂靜無聲。 身後有風聲。 胤承當即橫劍相向—— “你要同門相殘?”那聲音柔且啞,入耳微涼。 隻聽得“叮”地聲響,似乎她用指尖彈了下他的劍鋒,長劍幾乎脫手,好強的內力! 他手一鬆,劍在他手中打了個旋,泄去她的力道,緊接著反手一刺,之後生生頓住—— “嗬。” 一聲似冷似譏的輕笑,昏暗的室內,一線銀絲在月色下卡在他脖頸前半寸,晶瑩剔透。 女子冰冷的吐息就在他耳畔,之後就是灼熱的液體滴落在他頸間:“你這人,忒沒良心,我出山後兩次瀕死,都是為你,你還在這下黑手。” 若非國公府中人不敢輕信,她也不會迫不得已來他這紫雲閣,向他求救。 冰冷的手指順著他的脖頸爬上下頜,製住他不讓他說話,胤承眼中掠過一絲陰沉之色,手中的劍也隨之往後,狠狠捅入柔軟的人體,攪動。 他還記得她那日在長街上捅自己那刀的傷處。 她連哼都沒哼一聲,仿佛這一劍刺入的是塊無知覺的木頭,而非人體。 她手腕一轉,猛地卸了他的下巴,往他口中扔了什麼,嘗不出味道,入口即化:“師兄,我這子母蠱同生同死,我要死了,你也就活不成了。” 說罷這句話,她指尖緊繃的天蠶絲驟然一鬆,在胤承脖頸上留下一道血痕,整個人軟軟倒下。 胤承眉心微蹙,猛地把劍從她身上拔下來,反手抱住她,歎了口氣。 他揭開她麵上的玄鐵麵具,人皮麵具的邊緣一圈已經被泡得發白,而她眉心緊蹙,雙眼緊閉,下頜全數被血染紅,觸目驚心。 他的手緩緩移至她頸間,慢慢收緊—— 這女子太過桀驁,即使眼下還算柔順的樣子,摸著也是紮手。 他們兩人間脆弱的盟約全靠微薄得幾乎不存在的“同門情誼”維係,他現在還沒想到法子掣肘她,萬一哪天她一個不耐煩撂挑子走了或者反手捅他一刀…… 以她之武功心智,恐是一大禍患。 不若,現在就除了她…… 那日長街的煙雨,一層冷過一層。 她的眼神,比煙雨更冷更寒。 他手腕一緊——似乎是在昏迷中察覺到他的殺意,她的手緊緊錮在他的腕上,宛如冰鉗。 那雙手看上去纖細白皙,實則指腹間俱是薄繭,指間也全是血痕和積年累月的細疤。 天蠶絲這樣的武器,向來是殺敵三千自損八百,師父曾給他寫信言及此事,說這是旁門左道,本不想讓她練的,但根本管不住她,也就隨她去了。 不成想現在正好派上用場,被她拿來忽悠陸庸。 看著她手上的傷,他目光變幻半晌,卡住她脖頸的手一鬆。 胤承低低道:“也罷,我救你兩次,還望你莫要負我。” 眼下已經深夜,東宮中耳目眾多,胤承不欲驚動他人,把她抱上床榻,匆匆包紮上她右臂上的傷口,手指無意拂過她肩膀,隻聽得她一聲悶哼,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想起自己捅她的那一劍,胤承眉梢微斂,撕開她身上的衣物—— 手下動作一頓。 她雖穿著白袍,卻是黑色內裡,不顯傷勢,這一撥開,肉眼可見全身幾乎都沒一處好地方,胸前的掌印烏黑泛紫,旁邊一道新疤本已痊愈,此刻又挨了一劍,正滲著血,至於後背擦傷深可見骨,腿上兩道因此刻皮肉翻卷,分外猙獰,已經看不出到底是怎麼傷的。 這些傷好了恐怕也會留下疤的。 胤承修長的手指順著她的下頜落到她的平凡的麵孔上,忽然抬手,揭下她麵上的人皮麵具。 露出溫柔的眉眼。 三月江南煙雨的溫軟,恐怕也就不過如此罷。 若壯漢滿身傷疤,隻會讓人敬其悍勇,可現在受傷的是個有柔弱麵孔如花似玉的美人,就格外惹人憐惜。 好好的姑娘,一點也不珍惜自己這身皮膚,滿身是傷。 想到此,他扶額而笑。 冰涼的月光下,溫潤的笑意一寸寸變冷,最後終於露出真實的,泛著冷意的譏誚。 天家男子,即使麵上裝得人模人樣,內地裡也大都是心腸冷硬,性子涼薄。 即使憐惜,亦不妨礙他出手捅人時,直入要害,毫不留情。 ———————————— 蕭綏醒來時,胤承以手支頤側身坐在桌邊睡著,陽光撒在他深刻的輪廓上,俊朗耀眼,高貴天成。 她用黝黑的瞳孔望著他——她的九幽星河目被封了,於是不再星光閃爍,此刻隻剩沉黯的黑,吸入所有光,黑得沉靜漠然。 她盯了好一陣子,開始還是直刺刺地盯,後來那目光虛無起來,空落落地化在他的麵孔上,不經意間回過神,發現他正含笑看她:“師妹,你醒了” 似乎是因為在他的床榻上,到處都是那股溫潤冷清的氣味。 蕭綏動了動手臂,陡然而來的痛意讓她微微蹙眉,臉色更白了一分。 身上的傷已經被細致地包紮過了,以他們之間相互利用的關係,也沒有道謝的必要,蕭綏一時沒有言語。 胤承也沒說話。 胤承倒了杯茶遞給她,蕭綏因背後傷勢太重,眼下隻能趴著,遂懶懶朝他遞出手,“扶我起來。” 那語氣太過自然,昨夜下毒,拚殺,同門相殘都被這一句蓋過,他如之前她敲竹杠一般,挑眉問道:“拿什麼交換” “你想要什麼”蕭綏想起昨夜,驀然懂了他的意思,有些不耐道:“沒有什麼子母蠱,那是醉芙蓉花瓣上的晨露。” 言罷,她揚起眉,指使起人毫不手軟:“扶我起來。” 胤承端著茶不動,靜靜地看著她,微微一笑:“孤想知道的是,你剛才盯著孤,在想什麼?” “臉皮呢?”蕭綏斜眼睨他。 她剛剛談及子母蠱,分明見他麵露關切之色,這才自顧自說下去的,不成想他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告訴你也無妨。”蕭綏對自己信口開河胡謅唬人的功夫極其自信,她眼波流轉,似笑非笑:“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玄機穀的二毛,那蠢驢看著愚笨,實際上機靈得很,每次看著我便躲。” “恐怕它心裡也知道,我沒有師父的好心性能容著他犯驢脾氣,它之前踢了我一腳,我便一直懷恨在心,想宰了它吃肉。” 胤承自然聽懂她在指桑罵槐,他麵上仍笑吟吟地,將蕭綏扶起,把茶杯遞到她手邊,道:“那二毛至今未死,想來師妹隻是嘴上放著狠話,實則心地善良溫和寬厚。” 蕭綏接了茶,嗤笑道:“不過是那頭驢機靈,會躲得很,彆給我帶高帽,就算帶了高帽,昨夜你刺我那一劍,也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