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被窩裡的皇太孫(1 / 1)

陸庸與胤承狹路相逢於奉天殿前。 皇太孫身份尊貴,就算陸庸再張揚,在這禦前,仍會讓胤承先行。 奉天殿是這大周朝內,唯一一處陸庸會給胤承讓路的地方。 胤承如往日一般緩步走至奉天殿門前,剛欲邁步進門,陸庸大步從他身旁跨進去,在場官員麵麵相覷,胤承也腳下動作一停,待他再若無其事地邁步上前,已被陸庸遠遠甩在身後。 他目光微沉。 因兩人相錯間,陸庸低聲說了句:“殿下,你這得意日子,可要到頭了。” 今早蕭綏與他說那些話,即使未言明緣由,他已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在陸庸似笑非笑地說出:“罪臣韓開之子韓晗已投案自首,此刻即在殿外等候陛下發落”,胤承還是覺得涼意漫身。 內侍的聲音尖細刺耳:“皇太孫……不法祖德,不遵朕訓……結黨營私,包庇罪臣……廢儲君之位,貶為庶人……” 涼,是蒼涼之涼。 即便已深知何為天家,何為帝王,他仍希冀自己能有一份不同。 可惜。 他隻是構成這巍巍大周皇統血脈千秋昌盛的諸多龍子龍孫中微乎其微的一個。 並無不同。 他微笑著,摘去頭上冠冕,脫下身上紋龍的朝服。 這是大周朝除卻帝王最尊貴的衣服。 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柄,如今,跌落塵埃。 他如同之前千百次做過的那樣,儀態得體地俯首,叩跪: “臣領旨,謝主隆恩。” ———————————— 那人跪在雪中。 他垂著長睫,安靜地跪著,即使已經去了冠冕朝服,身上積雪壓了一層又一層,仍脊背筆挺,尊貴依舊。 她想起剛剛匆匆經過禦花園,陸庸的朋黨宴正酣,酒正濃,美人美酒彈冠相慶,熱鬨至極。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何苦來。 人世太苦,何苦走這一遭。 胤承遠遠就見著她。 隆冬大雪中,雪如柳絮紛飛,壓上這宮闈深深,壓上她手中紅傘豔豔。 她白衣縞素,幾乎和雪色融為一起。 卻不為何,她平淡的眉梢平靜的眼,都似乎被濃墨重彩渲染勾勒過,在大雪封疆肅穆刺骨的一片冰白中,剝落出一筆又一筆,淋漓分明。 她立在他身前,朝他俯身伸手,眉眼和語氣都清淡得如一團一拂即開的雲:“夫君,妾接你回家。” 他把自己的手放到她手中,她掌心一團暖得近乎灼熱,燙得他忍不住瑟縮一下,“今日,陛下廢儲……” 許是在雪地裡跪久了,原本醇厚低沉的嗓音此刻嘶啞難聽,他也意識到這一點,甫一出口便不再言語了。 蕭綏非但沒有半點自覺,還順帶落井下石:“那恭喜了。” 胤承一聲苦笑,熱起來的肺腑又重新一寸寸冷回去,握住她的手下意識一鬆—— 蕭綏一把攥住他的手,不讓他往回撤,嘴上的話刻薄又惡毒:“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意識不到,自己就是一個吃軟飯的。” 光打嘴炮還不過癮,她半蹲下身,捏住胤承的下巴,硬生生把他拽到自己麵前,擺了個十足霸道總裁的模樣,皮笑肉不笑道:“怎麼,你被廢了就樹倒猢猻散,工錢都不發了? 還是說你忘了自己渣裂天際,居然向一個天真的花季少女騙婚,導致她現在腦袋上還頂著你媳婦的頭銜,也不作數了?” 胤承怔怔地看著她,徹底呆住了。 這怕是這個自詡才智絕世的皇太孫,這輩子第一次露出這種傻子一樣的表情。 蕭綏懶得勸慰倒黴孩子,一通粗暴地連拉帶扯,把內力都用上了,總算把他拽了起來。 胤承看著她一通忙活,忍不住嘴角輕揚。 “傻笑什麼?”蕭綏用手帕拂去他眉目上的碎雪,嫌棄又帶點擔憂,“莫不是把腦子給凍壞了?” 陸庸笑吟吟的聲音插進來:“那不知皇太孫妃可有興趣,另擇佳婿?” 他身披黑色大氅,著赤色蟒衣,腰束鸞帶,長身玉立,一派春風得意喜氣洋洋。 他經韓天策之死,總算回過味來,原來接連失去得力下屬,竟是這皇太孫殿下於暗中布局。而後細細追查中,陸庸還得了意外之喜——不情不願住在西郊李蘅蕪莊園裡被軟禁的韓晗。 讀書人就是愚蠢,隻需他編個什麼韓家小妹仍在他手中的說辭,那韓晗便聽話地乖乖自首。 皇太孫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玩出了這般多的花樣,陛下怎能不膽戰心驚 廢儲那是輕的,還以為能就這樣要了他的命,如他父親懿文太子一般。 可惜了。 蕭綏冷笑一聲:“世叔,你口中的佳婿,難不成是指你自己?” 綠光滿麵的胤承一言不發,眼眸鋒銳,臉色陰沉,握住蕭綏的手緩緩收緊。 陸庸輕歎一聲,連無可奈何的樣子都難掩他眉梢眼角的得意:“你何必用這些話激我?李家小娘子,你是聰明人,知道自己該往哪走。” 誰給他的自信?蕭綏表示不解。 她不耐道:“我年紀尚小,記憶還算清楚,自然知道青木宮該怎麼走,不用您這個年過半百的老年人指路。” 陸庸對於蕭綏的冥頑不靈深感惋惜,他滿臉譏誚地上下打量著嘴唇青紫臉色慘白的胤承,輕蔑地道:“你看你的男人,窩囊又懦弱,連自己的位子都保不住。你還跟著他做什麼?” 說著話,他邊微微傾身,一枚玉佩便悄無聲息地被塞到蕭綏手中,低笑道:“你回去可要仔細伺候他,若寒氣入體傷了根本,子嗣艱難,就大大不妙了。” 言罷,陸庸好整以暇地朝胤承伸出手:“皇太孫殿下,您可還邁得動步子?用不用微臣扶您?” 胤承跪了許久,雙腿早就麻木僵直,再加上在雪地裡,冷意直往骨頭縫裡鑽,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說了這麼長時間的話,若非他不想在外人麵前露出狼狽之態,全憑意誌強撐著,早就連站都站不住,更遑論走路。 蕭綏皺眉望向他。 胤承下頜緊繃,眸中漸漸浮出血絲。 殺意凜然。 蕭綏不動聲色一手托住胤承,將他半邊身子的重量都放在自己身上,另一隻手拎起晶瑩的羊脂白玉玉佩,仔細觀摩,粲然一笑,鬆手。 美玉發出“當”地一聲脆響。 碎玉和碎雪融為一體。 猩紅的瓔珞如同鮮血。 蕭綏抬起腳,在陸庸陰鷙的目光下,碾了又碾,直至腳下隻剩一攤玉屑。 她笑意盈盈,也如陸庸一般,睨著眼上下打量他,輕柔和緩的笑意陡然變為輕蔑:“我夫君向來器大活好,不若某些人,老了老了還不自知,一身花架子,中看……嘖,不中用。” “咯嘣——” 陸庸腳底的青磚碎成數塊,眼神可怖幾乎可以殺人。 蕭綏如若不覺,淺笑著攜著胤承,柔聲道:“走吧。” 胤承輕輕應了一聲,由她扶著,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往回挪。 陸庸看著那雙漸行漸遠的身影,啐了一口:“賤人。” 女子向來傾慕強者,就如他後院諸多夫人,無一不被他的強勢姿態迷得神魂顛倒。 他不明白胤承那個毛頭小子有什麼好,連儲君之位都被奪了去,還能讓她死心塌地。 連那種不知羞恥的話也說得出,不過一個蕩婦**罷了。 遠遠地,那兩人的話斷斷續續地傳過來—— “我忽然覺得,大抵我這輩子所有的福澤和運氣,都用來成全和你的相遇了,所以我現在才會如此,步步困厄艱難。” “明明是你氣運太差,能遇見我是你家祖墳冒青煙——你手太涼了,離我遠些。我叫綠萼給你煲了湯,一會回去喝了暖暖身子。” “哪日若能讓娘子親手做羹湯,承便不枉此生了。” “唔,你這條命留著還有用,萬一一個不慎把你毒死了,終究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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