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這讓沈美雲怎麼回答?
她和季長崢的感情實在是不好往外說, 她便推脫了下,“都是我們家季長崢好。”
推的乾乾淨淨。
怎麼好,她卻是不肯在說了。
旁邊的人嫂子們還要打趣,但是卻被沈美雲點出來, “這個烤肉冷了不好吃了。”
一句話, 把大家的注意力瞬間轉移了。
果然, 這年頭沒有什麼比吃的更重要的了。
*
前進大隊, 陳家。
今兒的是年三十,家裡熱熱鬨鬨的,陳秋荷一早就開始忙活起來, 收拾的全部都是陳荷塘抓來的獵物。
到了年底, 下了大雪, 山裡麵的獵物更好抓了,陳荷塘每天出去,幾乎沒有空手回來過。
他還抓了一隻特彆漂亮的野雞, 是野公雞,尾巴上有著七彩漂亮的毛。
陳秋荷在燙雞毛,還把尾巴處漂亮的雞毛,單獨取了下來, 遞給陳荷塘,“大哥, 給綿綿做個雞毛毽子。”
這話一說, 綿綿頓時期待地看向陳荷塘,“舅爺爺,我想拿著新雞毛毽子去找銀花姐姐玩。”
陳荷塘點了點頭,“我來做。”他進屋從抽屜裡麵翻出來了兩個銅錢,每個銅錢中間有個小洞, 把包著塑料袋的雞毛塞進去後,便拿到了灶膛口。
綿綿立馬跟了上去,“舅爺爺,要怎麼做?”
陳荷塘一手拿著雞毛毽子,一手從灶膛口裡麵拿出了一根燒紅的柴火來,借著那火燒在了雞毛毽子的尾巴處,呲溜一聲,那塑料就跟著連著起來燒到了銅錢尾巴處,陳荷塘眼疾手快直接用手摁了下去。
把那眼看著要燒起來的火給熄滅了。
旁邊的綿綿看著這一幕,被嚇了一跳,語氣急切道,“舅爺爺,你手受傷了沒?”
話落,就要去抓著陳荷塘的手去看,陳荷塘由著她看,“沒事,舅爺爺手心有繭子,不怕被燒。”
這是實話,哪怕是之前的塑料液體,也沒能在他手裡留下痕跡。
綿綿看了以後,確實是這樣,這才鬆了一口氣,“舅爺爺,你以後不要嚇著我了,雖然不會受傷,但是萬一呢?”
小孩子家家的,語氣還挺大人的。
這話說的,旁邊在做飯的陳秋荷都忍不住看了過來,“小大人一樣。”
綿綿聽到這,憂愁地歎口氣,“是啊,我不操心點,舅爺爺受傷了怎麼辦?”
這話說的,屋內的大人們都忍俊不禁。
連帶著陳荷塘向來凶巴巴的神色,都跟著溫和下來,摸了摸綿綿的柔軟的頭發,“去試下?”
把剛做好的雞毛毽子遞給她。
綿綿噯了一聲,甜甜地笑,“謝謝舅爺爺。”
她自己在院子裡麵試了下,踢了一個就掉了,旁邊的陳荷塘想了想,“我來試下?”
這下,輪到陳秋荷也驚訝了,“大哥,你會踢嗎?”
說完,她便自言自語道,“會啊,你年輕的時候,可是咱們這一片踢毽子最好的那個。”
提起過去的事情,陳荷塘臉上也難得帶著幾分笑容,“還會的。”說完,就試了下,腳踢起的時候,毽子飛的老高,他卻能穩穩的接住。
又踢了三個後,甚至還踢到了背後,頭都沒回,再次用腳後跟接了一下。
毽子飛的老高,如同天女散花一樣。
綿綿震驚地瞪大眼睛,鼓掌,“舅舅,你好厲害啊。”
她才踢一個就斷了,但是舅舅一口氣踢了六個,他的腳後跟都會接毽子啊。
這也太厲害了。
陳荷塘笑了笑,把雞毛毽子還給綿綿,“就這樣踢,用巧勁。”
綿綿噯了一聲,接了過來,又練了幾個,旋即道,“我可以帶著雞毛毽子去找銀花姐姐他們嗎?”
陳秋荷看了看時間,現在已經下午兩點多了,於是便說,“最遲五點鐘的時候就回來知道嗎?晚上家裡吃年夜飯。”
天黑的早,五點就黑了,年夜飯自然也開的早。
綿綿噯了一聲,在她出去之前,陳秋荷喊了下,“等等。”她進屋去,從炕櫃裡麵抓了一把瓜子花生,還有六七個水果硬糖出來。
塞到了綿綿棉襖的口袋裡麵。
“拿去了給你小夥伴吃。”她叮囑了一句,“欺負你的人就不要給。”
“隻給對你好的朋友。”
綿綿笑眯眯道,“我知道的姥姥,前進大隊的小朋友們都喜歡我的。”
非常臭美,引得陳秋荷又是一陣笑。
“注意安全。”
“曉得了,姥姥。”綿綿拿著雞毛毽子,就往山下跑,小孩兒腿腳快,跑的速度也快。
大人二十分鐘的路,她十分鐘就跑了下去。
下去到老支書家的時候,銀花和銀葉在廚房幫忙,她探頭看進去,“銀花姐姐,銀葉姐姐?”
這一喊,銀花銀葉還沒反應過來,反倒是,在院子裡麵玩耍著的阿虎和阿牛跑出來了。
“綿綿妹妹!”
聲音都帶著幾分歡喜,“你來了。”
迅速從磨盤上爬了下來,朝著銀花和銀葉跑過去。
綿綿噯了一聲,朝著兩人問,“銀花姐姐她們呢?”
阿牛有些不高興,“綿綿妹妹,你來不是找我的啊?”
綿綿轉了轉眼睛,笑眯眯道,“是來找大家的呀?”她從口袋拿了兩顆水果硬糖遞出去,“阿牛哥哥給你的。”
“這個是阿虎哥哥的。”
一人一顆!
瞬間把阿牛給哄好了,阿虎也恍不多讓,兩人當即就撕開了糖紙包裝,想吃吧,又舍不得。
阿虎到底大一些,想的也多,“還沒到過年,你姥姥就給你拿糖了嗎?”
“她知道嗎?”
阿虎怕是綿綿偷拿的,彆到時候要挨罵,這種事情他們都做過的。
綿綿想了想,“出門之前我姥姥給的呢,說是讓我拿給好朋友吃的。”
好朋友三個字,徹底把阿虎和阿牛哄開心了,心裡也是美滋滋的,“綿綿妹妹,我們是你的好朋友啊。”
“那是自然。”
綿綿理所當然道,她四處看了下,“我銀花姐姐她們呢?”
“在廚房乾活呢。”阿牛舔了舔手心,水果糖真是甜滋滋的啊。
綿綿聽到這話,她心裡有些不高興,她也就問了出來,“阿牛哥哥,為什麼你們不用乾活?”
這——
老支書家的大人們也剛好出來了,沒想到一出來就聽到這麼一句話。
大人們臉上有些尷尬,還是老支書的大兒媳婦說了一句,“男娃長大了養家糊口,是不用乾家裡的活的。”
“女娃娃長大了,要嫁人,家裡的活要是不會做,以後嫁不出去怎麼辦?”
綿綿聽到這,她下意識地反駁道,“嫁不出去就不嫁了,會掙錢能養活自己就可以了。”
小姑娘才九歲,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是震耳欲聾,讓老支書院子內的眾人,都跟著安靜了下去。
陳家大媳婦聽到這話,她旋即笑了起來,“綿綿啊,你是人小,怎麼說出來這麼天真的話,女人能掙錢養活自己的有幾個?”
“我媽媽啊?”
綿綿脫口而出,“我媽媽不止能養活自己,還能養活我呢。”
陳家大媳婦笑容當即一滯,“你媽媽那是少數人,鄉下的丫頭哪裡能和你媽媽比?”
沈美雲的優秀,那就是全生產隊的男人們加起來都比不上的,至於女人們,她是沒想過的。
綿綿聽到對方的話,她微微擰眉,“大嬸娘,你不就自己養活自己了?”
“你白天去出工分,晚上回來做飯帶孩子伺候全家,如果隻有你一個人的話,你還養不起自己嗎?”
這話說的,陳家大媳婦驟然怔了下,她下意識地反駁,“那哪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綿綿打破砂鍋問到底,“大嬸娘,你掙的工分不夠養活自己嗎?還是吃不飽肚子?”
陳家大媳婦雖然性格算不上好,但是卻是一個乾活的好手,她一個婦道人家,在外麵掙的工分一天也有六七個。
不比壯勞力差到哪裡去。唯獨一張嘴,每天刀子一樣剜人,在家著實算不上討喜。
被綿綿這一問,陳家大媳婦當即呆了下去,“夠吃啊。”
“但是——”
“沒有但是呀。”綿綿聲音還是嬌嬌軟軟的,但是卻帶著一番篤定。
“既然能養活自己,又何必擔心自己嫁的出去嗎?”
“萬一嫁不出去,那就自己養自己好了。”反正媽媽一直都是這樣教的。
這般叛逆反骨的話,讓在場的人都跟著安靜了下去,連帶著陳家大媳婦也是,她呆了半晌,才反駁,“這是不對的。”
“大家都結婚呢,女孩子長大沒有一個不結婚的,不結婚會被人笑的。”
綿綿有些奇怪,“被笑也沒什麼呀,反正身上不會少塊肉。”
陳家大媳婦覺得不管怎麼說,都會被綿綿給反駁回去,她當即不說了,“你這孩子真是被你媽媽給教壞了。”
本來好脾氣的綿綿,當即就不開心了,大聲辯駁道,“我媽媽怎麼教壞我了?她教我讀書認字,明辨是非,給我提供讀書的機會,讓我以後有養活自己的能力,不用去依附任何人,我媽媽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
“要我看,大嬸娘你才把孩子給教壞了,銀花和銀葉姐姐明明有更好的人生,乾嘛非要把她們綁在灶台上?圍著一畝三分地轉悠?”
“說的好!”老支書走出來高喝一聲,看了一眼麵紅耳赤的大兒媳婦,“沈知青是真會教孩子啊。”
“人家綿綿一個小姑娘,都有如此遠大的誌向。”他不是腐朽頑固不開化,相反,老支書比誰都能接受新鮮事物。
大兒媳婦聽到這話撇了撇嘴,“女人不圍著灶台,她還能做什麼?以後銀花銀葉說婆家了,她們若是連廚房的飯都不會做,那還不被退回來?”
這——
綿綿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媽媽以前說的一句話,那就是——你永遠也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大嬸娘身為女人,她自己都看輕自己,這是根深蒂固的觀念,綿綿無法改變。
她隻是走到了銀花和銀葉麵前,低聲問她們,“你們呢?”
明明是短短的三個字。
銀花和銀葉卻聽懂了,“我不喜歡做飯。”銀葉低聲道,“我更不喜歡我做飯的時候,阿牛和阿虎卻可以玩。”
這話一說,屋內又是一安靜。
“阿牛是男孩。”阿牛的父親下意識辯駁了下。
“男孩就可以不用做飯了嗎?”
這個問題太過直白,一下子撕開了家裡暫時偽裝的和睦。
阿牛的父親也就是陳老三,“男孩是家裡的頂梁柱,他們隻用在外麵乾活掙錢養家就是了。”
“那我也會掙錢養家啊,阿牛學習還沒我好呢,他以後賺的肯定沒我多。”
銀葉爭了一句。
陳老三擰眉,“你在怎麼賺錢,將來還是會嫁出去的,不會在是我們陳家的人,阿牛在不好,將來是娶媳婦嫁到陳家,生的孩子姓陳。”
這是拿性彆來區分了。
銀葉還要爭,銀花拽了下她,“三叔,你說的都對。”她轉頭去看另外一人,“媽,你說的也對。”
銀葉聽到這,頓時生氣的跺腳,“姐。”
他們說的哪裡對了?
銀花拍了下她,“你們說的都對,但是我和銀葉卻不願意聽。”
老大媳婦一聽,頓時擰眉,“銀花!”
銀花悲滄道,“如果我們沒讀書就好了,沒讀書就不用看到外麵的世界,沒讀書就可以蒙著眼睛,十八歲就嫁人,沒讀書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圍著灶台轉一輩子。”
說到這裡,她聲音徒然尖利了幾分,“可是我們讀書了,我們不願意了。”
“我們不甘心了,我們不甘心年三十的這天,我和銀葉兩人在廚房忙一天,而阿牛和阿虎卻可以在外跑一天。”
“我們不甘心,我們讀書後的世界還是圍著灶台轉。”
“如果是這樣,那麼一開始我就不該讀書,不該去看到外麵的世界,這樣我就能心安理得的圍著灶台,心安理得的嫁人,心安理得的被丈夫打,心安理得的生孩子,心安理得的伺候人。”
她的聲音震耳欲聾。
老支書家裡所有人都不在說話。
“可是我讀了書,見到了世界,也見到了更多的不公。”銀花指著胸口,聲音發酸,“我會不平衡。”
她和銀葉讀書的機會,是求了好久才求來的。
可是,阿牛和阿虎讀書的機會,確實家人求著他們的。
何其諷刺啊。
阿虎和阿牛有些懵懵的,他們不明白,平日裡麵對他們很好的姐姐,怎麼突然就開始指責他們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陳家老大深吸一口氣,指著銀花的鼻子,“你還不平衡,銀花,你今年十五歲,讀初中,你去咱們整個前進大隊問一問,像你這般大的姑娘,有誰在讀書?”
“你還不平衡?讓你做點家務,你就不平衡了?那你想過那些不止要做家務,還要承擔種地,去賺錢做工分的女孩子嗎?她們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你不平衡?她們呢?”
銀花聽到這,心裡難受的要命,她知道啊,她知道她是特殊的,她一直都在珍惜讀書的機會,儘力去報答家人。
可是,她也會委屈啊,那些委屈被她給咽在了心底,故意忽視了下去。
可是在這一刻,如同水井一樣噴湧而出。
“是,我知道我要感恩戴德,但是阿牛和阿虎為什麼不能用?”
“你為什麼老是和他們比?”
陳家老大厲聲道,“你是女娃,他們是男娃,他們是陳家的根,你們能一樣嗎?”
哪怕阿牛和阿虎不是他的孩子,陳家老大照樣把對方看的比自己的女兒還重。
“我為什麼不能和他們比?”
“女娃天生就比男娃低賤嗎?”向來老實聽話,賢惠的銀花第一次生起來了反抗的心思。
這是十五年唯二的一次,上一次還是因為不讓她讀書。
她鏗鏘有力的話,一下子把全家都給問倒了。
“你這個孩子哪裡來的那麼多為什麼?”開口的是銀花的母親陳家大媳婦。
“女人是菜籽命,落到哪裡全憑運氣。”
銀花眼淚一下子下來了,綿綿上來牽著她手,“大嬸娘說的不對,讀書改變命運。”
“落到哪裡,全憑讀書的好壞。”
“不是憑彆人,憑丈夫,憑孩子,是憑自己。”
綿綿從小就知道一個道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彆人是靠不住的。
銀花重重地點了點頭,她沒有選擇去聽母親的話,而是聽了綿綿的話。
陳大媳婦倒是沒說話,陳家老大看到這,當即擰眉,等綿綿離開後,他便朝著銀花銀葉道,“以後少和綿綿來往。”
他一雙女兒賢惠聽話又懂事,和綿綿來往久了,一身反骨。
銀花聽到這,驟然沉默了下去。
銀葉性子更為尖利,“不和綿綿來往?和誰?和隔壁的牛大嗎?好讓我姐姐嫁過去當童養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