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德勒已開始嫻熟地給陳竟縫合,陳竟腦門子上冒出一層稻苗似的密促的冷汗,猶禁不住挨得更近,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端詳著費德勒。何其荒謬?他中槍了,竟是一條人魚為他動的手術。
暗無天光的夜裡,費德勒冷熒熒的瞳孔照舊顯出某種原始的、具有強烈脅迫力的震懾,可與此同時陳竟全然無法忽略的手術手法,這項一向被認為人類專屬,包含有濃烈的理性指向的工作,無疑大大削減了費德勒所帶來的恐怖意象。
陳竟不由思考道:毫無疑問,人魚是一種具有高等智慧的生物,那人與人魚在智力上孰優?
陳竟吃痛,連連呷煙,但腦瓜子仍是活絡的。他低聲問道:“費德勒,你學習解剖學是出於個人需要還是個人興趣?是……所有人魚都像你一樣好學嗎?”
費德勒卻道:“做人總要學點什麼,不然實在太無聊。”
陳竟心道:“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美人魚想上岸,就要先學習?”這一樁小手術,費德勒乾得又快又好,包紮結束,陳竟目光緊隨,先見費德勒頗有紳士作派地掏出手巾,清理乾淨濺射在車前蓋子上的血漬,繼而用淡水衝洗過器械,重新整理回手提箱,最後打開車門,物歸原處。
回來後,費德勒也要了支煙,請陳竟用本便是他遞來的打火機點了個火。淡淡的火光曇花一現地照出費德勒冷硬的下頜以及唇邊若有若無的戲弄笑意。
費德勒道:“要是你有興趣和我探討我的同族和我同族們的曆史,那就說來話長了……我仔細和你說一遍大約要兩三個鐘頭,長官,你決意撥給我半個上午來同你作詳細介紹了嗎?”
陳竟一聽,忙不迭順坡下驢道:“這麼複雜?那就下次再說……下次再說!”還兩三個鐘頭,天已將亮,半個鐘頭都也未必有餘。
各自抽完一支煙,各自回到車上。這回在陳竟思索後的授意下,前往在西貢數日以來與他爺過從甚密的某閩商府邸,如果沒記錯,此閩商乃與國內某要員同宗……南洋情勢複雜,他爺的日記本子又是廢話連篇,陳竟也隻好從前幾回的酒宴局勢、舞廳交際來判斷他爺的去路。
如果錯了,那也怨不得他這好孫子,隻好叫他爺自己矯正了。
動行之前,多慮之下,陳竟托辭說去撒尿,向費德勒要來一張乾淨帕子,溜去樹底下借樹乾遮擋,用血鋼筆給他爺寫了封信,以驗證這些日子以來究竟是夢是真。
為了防止跟上回似的,留給他爺的信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陳竟特在末尾留道:“如果見信,務必回信,事關要急——陳國業之孫陳竟敬上”。
這封信照舊叫陳竟折好,塞進他爺的寶貝槍袋子裡。
東半天已發出微微的天青色,路道坎坷,汽車顛簸著駛去。馬上要回“進化號”了,陳竟眉頭鬆快,好膀子擔著窗子,使獨手點煙,可這心裡頭卻好似搬離一塊石頭,又見一塊石頭,算不明白。
一輛車的兩頭,陳竟在這頭,費德勒在那頭。天亮以前,費德勒忽然道:“陳克竟,你說等你從南洋回中國,就回老家和我成親……你這話是真心話,還是誆我?”
陳竟本在暗歎這一樁從一九三零年肇始,發展至一九八九年,甚至再發展到他這一輩的奇事,聞言回轉過頭來,但見黯淡的暑光,打在費德勒緊緊握持方向盤的雙手上,顯出縱裂般的溝壑。
陳竟想起先前他錯判局勢,逢場作戲與費德勒說出的那些情話,登時暗道一聲不好,可要趁此時委婉地把話說清……陳竟心裡竟有一分不忍心。陳竟乾笑幾聲,誇讚道:“老二,你的中國話真是越說越好了!我看再要不了幾天,你就要說得比我這個——”
“陳克竟。”
陳竟立作寒噤。費德勒驟然停車,陳竟悚然抬頭,惟見朦朧晨色之中費德勒麵頰上微微笑的神色,猶在閃爍的一雙鬼目,以及垂落在陳竟肩頭、麵龐上冷綢絲似的發絲,費德勒俯首吻了吻陳竟。
在陳竟佯作打噴嚏,取出萊妮給他的保命木瓶趕回“進化號”時,費德勒水也似的手指已從陳竟溽熱的耳肉揉弄過陳竟的肩頸,飽含懾意地同陳竟低聲耳語道:“沒關係,陳克竟,你與不與我成親……也由不得你。”
陳竟一個鯉魚打挺,險些從“進化號”的小床跌下去。對床的劉傑也才醒,撐開直打架的一對眼皮子,向陳竟打哈欠道:“你也醒了……今天起得這麼早?”
陳竟心有餘悸,呆坐半晌才暗罵道:“——我操。”
老話有道是“爹挫挫一個、娘挫挫一窩”,但照陳竟所看,定該是爹挫也挫一窩,不然實在沒法解釋,他怎麼習得了他爺“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臭德性,一大早都心不在焉,一會想想費德勒,一會想想克拉肯——
說實話,陳竟都沒算明白,克拉肯是犯什麼天條了,叫他把克拉肯和他爺“相好”想到一處去。克拉肯好不好地另當彆論,但他要想他爺“相好”,一定是沒往清白處想。
也是他鬼迷心竅了,想到費德勒,竟開始唇乾舌燥。
這樣的情狀下,陳竟更分不得幾分心思留心在“進化號”的正業上,隻大約聽得是進展不通,眾人各自心事重重,看來人魚是十分不好捉。例行晨會結束不久,便有人來找陳竟傳訊,叫他這好助理去給老板拷貝一份新整理好的深海水文數據,馬上給老板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