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卻見是一本雜誌,印的是俄語。陳竟沒學過俄語,隻得道:“這……這本雜誌是有哪裡不對?”
不料張向陽道:“小陳,這你還沒有看出哪裡不對?!”雖他們兩個說的是中國話,張向陽仍飛速掃一眼門外,匆匆地把雜誌夾回書堆,急急地拖住陳竟的胳膊,要同他一起向外走,“快……咱們兩個快出去,就當作沒進來過,等其他人回來。”
陳竟聽了個滿頭霧水,心道:“這都什麼和什麼?”
可一來陳竟完全不會俄語,二來還在惦念方才的所見,暗自揣測究竟是做了一場夢還是活見鬼,麵子上也作出專家的樣子,老成持重地同張向陽一路從船艙到船艏甲板上來。張向陽始終凝著眉頭,向陳竟要了支煙,點起了才壓低聲音道:“光中,真是……真是風雨飄搖,正值多事之秋啊!”
陳竟本是不明白,可端詳了片刻張向陽的神情,便猜想出了幾分。但他與他爸陳光中已是兩代人,他與張向陽則是三代人,陳竟縱有這樣的心,也無法完全體會張向陽的心情。他安慰道:“老張,咱倆是公派出來辦公事的,外人的事,和咱們沒有關係……咱們好好地就行了,放寬心,壞不了事。”
可張向陽苦笑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有時候寄人籬下,身不由己呀!如今咱們在近萬公裡之外的北冰洋,要是出什麼事……可真是跑都跑不回去。”
陳竟正是聽得哂笑,心道他在“進化號”不也是這樣境地嗎?待待不下去,跑跑不出去——可張向陽這一番話,忽然叫他想起克拉肯曾經與他說過的“伊萬·帕帕寧號”發生過嚴重事故,以致於船舶完全損毀,登時暗道一聲不好。
但三十年後後人說的話,卻沒辦法和三十年前的前人說,信口無憑,反而平添晦氣。陳竟一時說不上話,隻見張向陽也猶疑道:“外人的事,咱們的的確確是管不了,也和咱沒關係,不過……隻盼著不要橫生什麼變故,就像十幾年前的——算了,不吉利,不提也罷,隻盼著咱們仨平平安安地回去就好了。”
十幾年前的什麼?張向陽話不肯說完,陳竟也不好問。他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張,我不是向你宣傳封建迷信……但我向你打保票,咱們仨一定能一根毛不少地回國去。”
另有一位同行的女同誌王秀枝,男女有彆,陳竟隻在夜裡來,因而還未謀麵。可“張爺爺”早些年他是見過的,當年去前蘇聯出公差的仨人,縱使波折,最後也是好好地回來了。
即使正值夏季,高緯度海域的夜裡也冷得不留情,陳竟同張向陽傍著鏽蝕的欄杆,齊齊打著擺子抽了會煙。船艏破開黑洞洞的海流,在前路的宏大尺度之下,“伊萬·帕帕寧號”好似一盞將熄的孤燈。
不過半晌,倆人已凍得手僵,回去路上,陳竟壓低聲音問要不要去和王秀枝也知會一聲?張向陽歎了口氣,求實務實地說,與王秀枝說了又怎樣?咱們一樣都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做不了主,真是聽天由命了……不過同誌之間應是坦誠相待,趕明兒有機會,我去與她提個醒吧。
陳竟連連稱是,心知他爸陳光中的正事,他這好兒子也一樣管不了——果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麻煩,“捉龍號”是他爺遭殃,“伊萬·帕帕寧號”是他爸遭殃,隻有“捉龍號”,才是他陳竟真正遭殃。
可話雖這樣說,“捉龍號”與“伊萬·帕帕寧號”,他這倒黴催的老陳家第三代傳人難不成還能撂挑子?陳竟心中一聲哀歎,正要回身進船艙,卻忽然覺得好似有誰在看他,緘默無言,唯有針腳似的目光,細細密密地紮刺著他。
陳竟心下奇怪,猛然回頭,可這一條來路上卻是空空如也,哪裡有人在看他?
……
“……連長您看!這陣子咱在西貢補給的貨單子都在這兒了,共計有淡水八十五桶,西貢本地產米酒三十五桶,甘蔗酒十五桶,威——威士忌、白蘭——白蘭地等洋酒若乾,另有稻米、豬肉、茶、煙、鹽分彆……”王勝仗會同機密似的,按低聲音,嘰裡呱啦,在陳竟耳邊打出一梭子機關槍,聽得陳竟是昏昏欲睡,“……法國銀圓結清,兌換大洋共……”
人的底線果真是一降再降,正合某名家所說的“掀窗論”,早一個月,要叫陳竟來一趟一九三零年的法屬安南西貢港,陳竟是活撞鬼,但事到如今,三相對比,陳竟到西貢來,竟已有一種南洋度假的愜意。
該說不說,一來是他與……他爺與費德勒情誼甚篤,他沒有性命之憂,二來是隻有在西貢,他才腳踏實地,哪怕遠在重洋之外,至少他兩隻腳是踩在地上啊!
陳竟已悟道:人隻有到了海裡頭去,方能悟清自個打老祖宗起就是猴子。
今日亦是他爺這豬八戒吃人參果,正逢一台國內什麼什麼園的昆曲名戲班子下南洋唱曲,叫他爺得了閒出來,喝一喝茶、聽一聽曲,附庸風雅。
在“進化號”與“伊萬·帕帕寧號”上兩頭折騰,陳竟已是心力交瘁。無他,隻因他在“進化號”與“伊萬·帕帕寧號”都是寄人籬下,得鵪鶉似的縮著,本以為“伊萬·帕帕寧號”該是三艘船、三代人當中最叫他省心的一個,但萬萬沒有想到卻是應驗了“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這一道理,兩年之後前蘇聯解體,看來要叫“伊萬·帕帕寧號”遭殃作演習,提早在北冰洋解體。
也隻有在西貢,還能過一陣子舒坦日子。
陳竟聽著樓下台子上花麵旦角叫他如聽天書的《西廂記》折子戲,先刮一刮茶蓋,再呷一口釅茶,才頗有派頭地擦了擦手,接過王勝仗遞送來的一打貨單子,從頭頁一張張閱至尾。他道:“齊了,就這些?”
王勝仗陪笑道:“都是照您老人家吩咐置辦的,您看看還有哪樣要增補的?”
陳竟道:“不必了,就這樣吧。”他作出請的手勢,“不是說王老板今日也在戲樓看戲麼?你去差夥計問一問他,是他移尊來拜訪我,還是要我親自去他的包廂去拜訪他?”
待王勝仗出門去,陳竟正要再呷一口熱茶,卻忽見斜旁數尺外好一麵雕花飛雲的半人高穿衣鏡,半點泥灰沒有,正鑒出他這樣一個低頭飲茶的外行客:一雙黃皮鞋,一身黑緞子馬褂、靛青色長衫,衣架子掛著和和氣氣一頂薄禮帽,手旁一根舶來的黃花梨西洋文明棍——果然他爺是耍慣了麵子功夫,文化沒有太多,樣子卻十分之像模像樣。
陳竟看得哂笑,心道他爺與費德勒倒竟可算作絕配。
他爺做麵子功夫的這般功力,想必隻要一輩子不開口講話,興許便會有人叫他騙一輩子,看不出他原本大字不識幾個。陳竟已是見慣,正欲收眼,但倏爾雙眼在鏡中直直地凝住不動了。
陳竟一慣知道他與他爺長得像,他與他爸也長得像,他們老陳家的基因便是如此,正有如“孤雄生殖”,總是長得有六七八分相像樣子。可陳竟向來沒有攬鏡自賞的愛好,因而也從未仔細看過他爺陳國業的這一張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