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廚忙活的老翁用手肘輕撞了下老媼的胳膊,嘴巴向小桌努了努,道:“罪過!真是罪過,我方才還真以為郎君是個不能說話的,看小娘子不情願理的模樣,還擔心私下她會刻薄郎君。”
老媼眯著眼看了趙簡一張一合的嘴巴,心裡也叫了一聲罪過,方才她還以為趙簡智力有缺陷,是被薑月拐帶出來的,但她不願在老伴兒麵前輸了麵子,道:“你真老糊塗了!方才分明是慪氣呢!我一看小娘子身上的氅衣就知道,你看都拖地了,不是郎君的是誰的?”
“小娘子臉上麵冷心熱,心裡不知多著緊呢!”
老翁笑道:“是了,原也是個嘴硬心軟的......從前我行商在外受了欺辱,你也是這樣瞧著我的......”老媼笑著推他:“你這老不要臉,我才沒有......”
兩人自以為說得夠小聲了,實則對習武之人已經足夠大了。
薑月咳了一聲,挪開目光,問道:“你在虎穽待了多久?”
瓷碗的熱氣蒸騰上來,趙簡的神色變得有些模糊,他望著麵湯中打折旋兒的油點子,語氣稀拉平常,“不到一個月。”
薑月看不出他有沒有傷心難過,甚至有點衝動想伸手將礙事的煙霧撥散,聽到這話筷子啪一下掉到桌上,“多久?”
一個月?!
趙簡跟著抬頭,拿起帕子拭去濺落到她手背的湯汁,又給她取了雙乾淨筷子,“沒多久,也就二十來天。”
薑月鼻孔出氣,甕聲甕氣道:“二十天,大羅神仙也該餓死了。”
趙簡指著自己,溫聲道:“還過得好好的。”薑月抱著臂,神色變得複雜。
“我隨身帶著給朱駒的零嘴,起先幾日我吃的就是它的東西。”趙簡道,“後來餓得不行了,樹葉、樹根、泥土、蚯蚓,唔......還有叫不出名字的昆蟲,都吃。”
什麼都吃,除了朱駒,他舍不得。
“餓還能忍,但渴卻更難熬,那時正值初冬,我盼著下雨或下雪,卻也知道受寒的話我會死得更快。”趙簡像一個事外人一樣訴說著,倒是薑月越聽越覺得東西梗在喉嚨咽不下去了。
“我被渴到出了幻覺,恍惚中好似聽到了水聲,醒來之後發現虎穽一側是石壁,我貼著石壁聽,隱約聽到了水流的聲音,用了最後的力氣撬開了其中一塊鬆動的石頭,發現那裡的泥土是濕的,等了一會兒果真看到石隙裡有水滲落下來。”
趙簡歎了一聲,“但是光有水也是不行的。我開始沒日沒夜地昏睡……某天醒來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被挖空的石壁空隙多了一條巴掌大的魚。”
薑月推測水流是地下水,但幾乎是奇跡般出現的魚……或許隻能說趙簡實在命不該絕。
趙簡又道:“我至今也沒有想明白它是怎麼出現的,我此前沒有野外生存的經驗,當然也沒有氣力處理,加之饑腸轆轆,三兩口便生嚼下肚,吃得太急,魚刺卡在喉嚨裡,連呼救的聲音也喊不出來了,就這樣錯過了第二次在陷阱旁搜尋的侍衛。”
“第二次?”
“第一次他們來的時候是傍晚,陷阱又是背蔭處,說沒看到我。我身上有傷,不分晝夜地昏睡,連他們什麼時候來的我都沒有發覺。”
趙簡碗中的餺飥已經吃了一半,熱氣輕飄飄地拂向薑月的方向,一如他的語氣,他抬頭看了眼不動的薑月,傾訴過後帶著釋然,道:“其實這裡的魚肉餺飥挺好吃的,沒有腥味,一根魚刺也沒有。”
麵湯當然沒有魚刺,因為那根魚刺跑到了薑月喉嚨裡。
她自認沒有那樣的惡趣味,如果早知道他有這樣的經曆,她斷然不會這樣揭他的傷口。這已經不能算是在傷口上撒鹽了,應該和將皮開肉綻的人扔進鹽池的行徑一樣惡劣。他的語氣越是平淡,她就越覺得不是滋味。
當年那個半大的少年,是怎麼在陰暗寒冷的深坑中熬過那二十幾個晝夜的?薑月無法想象,十一二歲的時候她還不知死活地招朋喚友要扮演英雄去救美呢。
趙簡沒有描述當時的細節,但薑月知道他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即使喉嚨失聲,他也一定會想辦法讓彆人知道自己的存在,除非......當時他已經虛弱到做不出任何動作了。他聽到了地麵的腳步聲,嘶啞著滲血的嗓子想要呼救,微弱的嗬嗬聲卻被當做了風聲,被雜亂腳步聲踩回泥裡。
他的手腳已經抬不起來了,隻能喘著氣慢慢轉動眼珠子,希冀著上麵的人可以往下看一看。他心裡喊了無數遍:我在這裡,我就在這裡!救救我!救我出去!可是沒有,沒有人發現他。
陷阱之上鋪著黃葉野草,從中泄漏的陽光被人影遮蓋了,有好幾次,那拖長的影子甚至落到了他手邊,可惜他連抓住幻影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聽著人聲漸遠,眼珠子徒勞地跟著從一邊轉到另一邊。當最後的腳步聲湮沒在叢林,最初發覺有人靠近而覺得能獲救的狂喜化作透頂的絕望,將他釘死在黑暗中。
他甚至不敢哭泣,因為眼淚隻會讓他身體的水分加劇流失。他蜷縮在角落裡,極度乾渴與饑餓讓他無數次陷入昏睡,但咽喉與鼻腔的呼吸帶動的劇烈撕裂疼痛又會讓他恢複短暫的清醒,清醒與昏厥交替,折磨一刻也沒有停止,他在腐爛潮濕的氣味中漸漸感受著自己的力氣一點點流失,感受著自己逐漸成為深坑的一灘爛泥。
也是從那時起,他無比討厭黑暗。
薑月問道:“當年這件事,是謝家的手筆?”
趙簡沉默了,但這種時候的沉默就是一種承認。薑月了然,不僅是謝家的手筆,而且恐怕與謝婉脫不開關係。為他的失蹤哭到昏厥的母親竟然是想殺害他的凶手,多諷刺啊。
彼時隊伍中位份最高者當屬元景帝的原配謝宸,而她也正是謝婉的親侄女,在發現隊伍中少了趙簡後,她並沒有第一時間派人查證,而是直接命令隊伍啟程。等到眾人抵達皇宮後,元景帝才知道趙簡在行宮出了事。而這一來一回的時間,正好給人抹去趙簡在林子裡留下的痕跡。
直接殺害皇子太過冒險,他們聯手製造了一場“意外”。這或許就可以解釋,為何趙嵐的封地是幾個兒子裡麵最貧瘠最偏遠的,為什麼趙嵐賢名在外元景帝卻始終對他不鹹不淡。
元景帝或者是察覺出這事與謝婉有關,但那是他的母親,他不能將這件事放到明麵上處理,他知道趙簡不能再留在皇宮,於是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送趙簡離開,讓他去了藩地,又讓他從軍。
趙簡從來沒和其他人談起過這件事,即使是麵對如兄如父的元景帝,他也覺得這些隱秘的細節羞於啟齒。將自己的軟弱示於他人麵前比練兵打戰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