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確實不能娶她。
既因利益放棄了她,何必苛刻她的情誼真假。
蕭玄舟略欠身:“尹二小姐,告辭。”
……
蕭玄舟前往荊昆,是真正的輕裝簡行——隻有他一個人上路。護衛侍從都不是蕭家的,除卻他自身的物品,並無他物。
正因此,他才可以動用小型飛舟。
飛舟的速度比馬車人力更快,但承載、啟動限製頗多,啟動後卻方便,不必時刻照看著,利於休憩養神。
蕭玄舟將神風石擱置在凹槽中,吐納入定。劍修一般是不用這種法子的,但他如今情況特殊,以神風石的靈力在崖邊使出劍法,逆傷經脈,急需溫養調理。
“蕭玄舟。”
“蕭玄舟。”
耳邊出現幻覺的呢喃。
是在人聲鼎沸的喧鬨中,有一道近在咫尺的怯弱低語。
“蕭玄舟。”
是尹蘿的聲音。
星夜散去,被白日熙熙攘攘的畫麵覆蓋。
一抹大紅躍入眼簾。
紅色的軟轎,鳳冠霞帔。
成親?
轎中女子自掀開一角的簾子後探出半截嫩生生的手,對他的呼喚也是從此而來。
是尹蘿。
不必她再喊一聲,從她的手指蕭玄舟已經認出來。
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難道……他內心其實是希望娶她的麼?
蕭玄舟伸手將她牽出來。
跨過大門,拜堂,祭祖……
牽巾那頭微微扯動。
尹蘿的腦袋朝這邊偏移了一點,握著錦綢的手立刻收緊了。
蕭玄舟想借牽巾回應,安撫她不必如此緊張。
實際上,他什麼都沒能做。
他好像是這個人,又好像不是。
不由自己操控,夢中猶似在看已經切實發生過的事。
祭拜結束,新娘子要回到洞房,新郎則去外間待客。
他們在一處長廊分離。
尹蘿背身而去,沒有回頭。
“小姐!”
尹蘿身邊的侍女急忙喊住她,意識到稱呼不對,馬上改了口,“夫人,您要為夫婿整理衣冠的。”
所謂整理衣冠,不過是圖個好兆頭。
大婚之日,待客前的一道流程,寓意妻子關切、丈夫珍重,不論日後遠行何處,都要記得掛念、儘早歸家。
蕭玄舟看尹蘿慢騰騰地轉過身來,如夢初醒地走回他跟前,伸出手,指尖卻凝在半空,一時不知從何下手。
蕭玄舟想提醒她,隨意地撫一撫領口邊便好了。
終究沒有。
尹蘿的手落在他肩上,藏在蓋頭下的麵容隱隱綽綽,看不真切。
蕭玄舟無端覺得,她似乎很是高興。
蓋頭一角露出她小巧的下頜,塗抹著正紅色的唇瓣鮮豔欲滴,如正盛的月季,晨露更顯其豔光奪目。
記憶中,她不曾用過這般豔色的口脂。
“夫君。”
她撫著他的領口,語聲婉轉,聲音卻小,便成了兩人間悄悄約定的密語,“早些歸來。”
不過是一句千篇一侓、同樣圖好兆頭的話。
蕭玄舟低聲許諾:
“好。”
前廳道賀的客人,俱是蕭玄舟能認得出的。
觥籌交錯,高朋滿座。
真實得不像是夢。
似夢似幻的喜樂氛圍在某一刻被打破。
侍從匆匆跑來,焦急萬分地在外圍張望。
“稍候。”
蕭玄舟放下酒杯,同客人道。
侍從儼然六神無主,眼睛都沒了焦距,冷汗涔涔。
“大公子……”
侍從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嗓子像被無形之物掐住了,說利索,隻好先一股腦倒出結論,“尹、夫人她——她死了。”
“……”
蕭玄舟腦中驀地空白。
但他所在的這具身體、這個人,口吻仍然冷靜從容,隻多了幾分肅然:
“鎮定些,說清楚。”
“按、按規矩,本該由新娘子自己在屋裡待著,但您、您吩咐過,要關照夫人的狀況,以免她有不適。”
侍從被蕭玄舟摁著肩頭,仿佛吃了顆定心丸,敘述起來順暢許多,“婢女們去問夫人是否饑餓,屋內無人應答,擔憂夫人……推門進去,就看到夫人倒在血泊中。”
蕭玄舟知道這是自己,又分外割裂。
步履匆匆趕到新房。
不久前還同他相近而處的女子閉目倒在血泊間,因無人敢去動她,還保持著那個跌落的姿勢,胸前貫穿汩汩湧出鮮血。
夫君。
早些歸來。
蕭玄舟想去碰一碰她。
夢境猝然坍塌碎裂。
-
謝驚塵被醫聖叫走了。
醫聖給了他一張單子。
上麵羅列出了尹蘿用藥的藥材和藥量,對比著藥廬裡相衝的花草分門彆類地圈出。
“在我這除了花草什麼都沒有的藥廬裡養病,難免會悶。”
醫聖捋胡子的速度比往常還快,腦袋低著,偶爾抬起手蹭蹭額頭,總之就是不看謝驚塵,“倘若要出屋子逛逛,有備無患總好過以身相試。”
“這多走走嘛,對她的恢複也有一定益處。加之她底子本就弱,病這一遭還不適當走走,好了之後能走的路就更短,反而是害了她。”
謝驚塵詫異之餘,恭敬道謝:“醫聖考慮周到、醫者仁心,在下代她謝過。”
醫聖被誇得頗為彆扭:
這可不能說是他的功勞。
全是蕭玄舟那小子的主意,把自己的未婚妻拋在這兒,留給虎視眈眈的謝家小子,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臨行前到他這裡來絮絮叨叨個沒完,好險讓他說出那句話——
“你既然放心不下,怎麼不自己守著她?”
年輕人,不曉得珍惜。
以後有的後悔咯。
醫聖腹誹至此,發覺自己險些忘了一樁事。
當即拿出一本冊子遞了過去。
“這是給我的藥童拿來認草藥的,沒什麼大用,一並給那姑娘吧。”
醫聖背過身道,他畢竟是個醫者,甚少要乾這等算是騙人的活計,心裡有道坎,“或許她能對藥學有興趣,拿去認認,權當解悶了。”
蕭玄舟交代的事,這回可沒再遺漏什麼吧。
“……”
謝驚塵與醫聖打過的交道並不多,不知醫聖素日是否對每個病人都無微不至到如此地步。
終究是一番好意,且對尹蘿有益無害。
謝驚塵壓下心中漸生的怪異,鄭重道謝。
-
兄弟間的心靈感應玄之又玄。
蕭負雪亦在做夢。
和上次不同的場景,卻還是尹蘿。
“我發現這裡有一窩鳥蛋!”
她驚喜的聲音從樹上傳來,雙臂抱著樹乾探出半個身子,腳下踩在樹枝分叉處。
“……什麼?”
蕭負雪愣了一下,沒想到這等事就能讓她興奮至此。
“咦?”
尹蘿好奇回頭,見是他來了,展顏一笑,“你來啦。”
蕭負雪頷首,問道:“怎麼爬去那麼高的地方?”
“想上來看看這裡能瞧見什麼地方。”
尹蘿道。
蕭負雪:“嗯?”
並未理解。
尹蘿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環抱著樹乾的手鬆了一隻,身形在樹影間略有不穩。
蕭負雪即便有把握及時接住她,也免不了心神牽動。
“當心些。”
他出聲叮囑。
尹蘿自上而下地望著他,眉眼彎彎,儘是靈動的狡黠:“我要跳下去啦,隻能你接住我了。”
蕭負雪措手不及,怕她真的隨便跳下來:“你是如何上去的?”
尹蘿想了想,道:
“不重要。”
她的語調輕快。
“我的未婚夫來了,便不需要其他了。”
“……”
蕭負雪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虛幻與現實交織,他模模糊糊地想道:
是啊,我是你的未婚夫,該要隨時接住你的。
尹蘿真的跳下來了。
蕭負雪輕鬆將她抱在懷中,手臂卻僵硬。
尹蘿笑眯眯地勾著他的脖子:
“我們去看燈吧!”
蕭負雪露出疑惑的神色。
“今晚的燈會。”
尹蘿的語氣裡滿是期待,“兄長不許我出去,但要是和你一同出門,兄長一定就允準了。”
不待他答,她唇角抿了一下,抑製不住上翹,繼續道:
“嗯……我也想和你一起逛燈會。”
蕭負雪頓時明了她此番上樹的緣由。
好。
蕭負雪願意答應她的。
說出來的話卻是:
“夜間寒涼,燈會上摩肩擦踵。令兄不允你出門,約莫是擔憂你的身子。”
這是一種委婉的推拒。
尹蘿聽懂了,眼裡頃刻間失了神采,怏怏不樂地從他懷中跳出去:“唔,我知道了。”
蕭負雪扶住她的手臂,怕她崴了腳。
尹蘿側過腦袋,好奇地盯著他,在瞧什麼新奇事物似的:“你也擔憂我的身子嗎?”
蕭負雪頷首:“自然。”
尹蘿注視了一陣,複又愉快起來:
“我以為你厭煩我。”
蕭負雪如鯁在喉:“……沒有。”
尹蘿靠近他。
蕭負雪錯覺她會親吻自己。
她卻隻是摘走了他衣上的一片綠葉。
“樹上可以看到燈會舉辦的地方,我瞧過了。”
她舉起葉子,笑著同他道,“我把這個帶走,就當我們一起去過燈會了。”
蕭負雪心口酸澀難當,幾乎怨恨自己,為何要拒絕她。
我帶你去看。
他想對尹蘿說。
……
大夢當醒。
夢中的想法肆意,已超出了他該有的界限。
蕭負雪此時卻顧不上。
全副身心皆被那份疼痛的酸楚攥取,難以脫離。
持續下去,必會動搖心境。
蕭負雪出了房間,不敢回頭多看一眼。
此刻他在豐南家中。
既要回琉真島,便順道折返家中。
父母沒有音訊傳回,先前也有過這等情況,都是兄長寫信發給家中各地,去催一封平安信。
兄長諸事纏身,這回便由他來做。
書房。
蕭負雪提筆寫就,對家中各地的聯絡點不甚清楚,記得兄長說過是在哪個格子裡,挨個去找,手背碰到什麼,一道暗格彈了出來。
光暈接觸到蕭負雪,沒有縮回,自動展開。
是數封保存著的靈力傳信。
齊齊漂浮在半空。
蕭負雪條件反射地要揮手收攏,卻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令愛與吾兒負雪若成連理……】
蕭負雪看完了信件。
耳邊嗡鳴作響,身軀寒冷若血液逆流。
尹蘿……原是要嫁給他的。
原本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