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驚塵的焦躁一目了然。
待到真正拔劍相向,沈歸鶴竟然都不那麼驚訝。
“你要聽的細節我們都一一說了。”
計如微同樣生了怒意,“說她是走了再消失,她便是完完整整地從我這間院子走出去的。人不見了就去找,在這我這裡發什麼瘋!”
“往日她都是黃昏時分離去,今日早放她走,偏生她就在這段時間內消失。”
謝驚塵一反常態,亦毫不退讓,“藥廬內外有我設下的陣法,妖邪不侵。何人能輕易突破,而不驚動我與諸位?”
“我好心教她煉器,倒成了你汙蔑的理由。”
計如微冷笑著道,手腕翻轉已有法器在手。
沈歸鶴連忙緩和:“尹二小姐尚未痊愈,又無靈力,找到她的下落才是刻不容緩。”
這話反而徹底點燃了謝驚塵。
在謝驚塵的角度,沈歸鶴和計如微都有嫌疑,不斷催促他離去更像是要掩蓋什麼。
聞訊而來的謝家雙胞胎所見便是他們交手的一幕。
沈歸鶴不欲戰,也不畏戰。
好友同樣在病中,失明不便行動。他不可能放任謝驚塵出手。
謝驚塵不信他,他若輕舉妄動就是懷疑的佐證。固然知曉這是謝驚塵立場的慎重為之,然而在他這方,則是延遲了驅使鳥雀的時間。
否則他能更早找到尹蘿。
“謝公子頗為擔憂,我欲傳書。”
沈歸鶴為尹蘿上著藥,確有傳書的意思,權且以此分散尹蘿的痛感,“尹二小姐有什麼話要給謝公子?”
“彆——”
尹蘿急聲製止。
沈歸鶴:“嗯?”
沒有追問。
“你先不要傳書給謝驚塵,告知我的下落,好嗎?”
尹蘿望著他,隱約有祈求意味。
沈歸鶴沒有唐突抬首,上藥包紮有條不紊:“謝公子四處尋你,很是急切。”
尹蘿沒有答話。
片刻後。
包紮完畢。
沈歸鶴道:“我知曉了。”
這便是應下的意思了。
尹蘿單腳站起來行了個禮:“謝沈公子!”
尹蘿是仔細考慮過的。
“魂飛魄散”這個事很難解釋,不知道修真界還能給出什麼新式途徑,她不能馬上回去,得先靜觀其變幾天。
即便等不到下一步行動,就是卡在“魂飛魄散”而她這個尹蘿還活著的環節,尹家即便內心存疑也不會冒險馬上殺掉她。一旦情況有變,她就想辦法再逃一次,在家庭關係破裂、不被承認“尹蘿”身份的情況下更大把握去找個願意的路人火速成婚試試能否通關。
——終究要回到尹家的原因很簡單。一,通關;二,她沒理由一直跟著沈歸鶴。
沈歸鶴說謝驚塵擔憂她的下落,尹蘿並不懷疑這點。謝驚塵的好感值應該是所有人裡麵對她最高的,還未確定關係的時候他就能跳崖;如今都談了一段時間,親密接觸好幾次了,光憑責任心,謝驚塵也一定會尋找她。
但他的愛意來得過□□猛,分明回顧當初他還不屑一顧、冷言相向。
尹蘿知道這話多少有些誅心地懷疑,她冥思苦想,追根溯源到了久遠以前無疾而終的那個婚事。
謝驚塵說過,謝家退婚時,他並不在家中。
退婚後,他還送來了綺白玉。
問題就出在這裡。
不知道謝驚塵有沒有見過曾經的尹蘿。
緣分因多年前而起。
那都不是她。
靜觀其變的另一種緣由:
裴懷慎的話不可儘信。
他所說不一定為真,隻是當時幾乎猜中了她的由來,造成的衝擊過大和些微猶豫,就被這人看出了破綻。
而不論真假,從裴宅離開都是不虧的。
“沒有傷到骨頭。”
沈歸鶴看著她右腳尖虛虛地落在地麵,道,“近來天氣炎熱,要小心傷口惡化。”
好熟悉的口吻。
如果非要以比較的方式來描述,蕭玄舟其實也是會這麼囑咐人的,總是含著慣有的笑意,妥帖得滴水不漏,文雅周到;沈歸鶴的囑咐更讓人想到的是家常,並不瑣碎,隨口說出來,客氣有餘卻並不夠玲瓏八麵。
然而這兩個人可謂是殊途同歸,分明不一樣,從結果來看都是難以攀折的。
“沈公子不問我為何不報平安?”
尹蘿想就在這個時候,稍微多和他說一點話。
沈歸鶴搖頭。
“為什麼?”
沈歸鶴隻是道:“每個人都會難處。”
“即便我或許會成為彆人的難處?”
尹蘿問這話時沒有去看沈歸鶴。
沈歸鶴明白她的意思,道:“謝公子的願望是找尋你,落點在你。”
言下之意,這其實是他們二人之間願打願挨的事,旁人不該細究也不該隨意評判。
“人活於世,本就有諸多牽絆。”
沈歸鶴輕輕地道,“難處與難處之間不免重合,做決定時難免輕重割舍,不能說是無愧於天地,那麼就無愧於心。”
尹蘿這才將目光投向他。
其實是不必說的。
她早無數次告訴自己,這不是那個沈歸鶴。
然而這番話與曾經信中“但行善事,亦論其心”的字句重合,終究牽動了這顆不能免俗、存有牽絆的心。
“有人告訴我,我失蹤的這段時間,召靈探問,結果是我已經魂飛魄散。”
尹蘿緩慢地道。
沈歸鶴麵上現出驚愕的神情。
召靈探問是個極有門檻的技術活,並非什麼野路子的方士、邪修能隨便拿出來忽悠人的。能做到的人少,一旦成功探問,大多都沒有問題。
若是身負天資如蕭負雪、修為精深如華榮真人這般,便是絕無錯漏。
探問魂靈,結果是魂飛魄散而此人就活生生站在眼前,會是什麼情況不言而喻。
“我幼時走失過。”
見沈歸鶴一時失語,尹蘿謹慎地提出猜測,些許膽怯淹沒在欲言又止間,“我會不會,根本不是尹家的孩子?”
光憑這兩句話,可以將她自身的嫌疑撇清一些。
自己也不確定就是最好的借口。
她不再是遊戲裡跟著他多年的至交,如此情形,勢必注定了她不能說絕對的真話。
“沈公子。”
尹蘿下拜,“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家、如何麵對父兄。求你,容我在你身邊待幾日,我絕不給你添麻煩。”
“何須如此大禮!”
沈歸鶴敏捷地扶住她,停了兩息,承諾道,“尹二小姐肯告知我,我自然不負所信。”
“我亦將信賴交托小姐。”
沈歸鶴是聖父,但不盲目。
最後的話是表達信任尹蘿不會是附身而來行惡事的人,換個角度,何嘗不是一種隱晦委婉的約束。
有姬令羽的威脅在前,沈歸鶴果然會答應。
尹蘿點頭應下,問道:
“沈公子不必顧及我,這幾日可有什麼要事去做?”
“友人已毋需我的照料,不必折返藥廬。”
沈歸鶴看了眼天色,“我們可沿著中斷的線索,繼續去查曾換了你靈脈的禁術。”
-
府衛俱在,高手如雲,竟讓一個沒有靈力的尹蘿跑了。
歸根結底,不過“鬆懈”二字。
好一個溫水煮青蛙,到頭來他反倒被將了一軍。
裴懷慎甚至不能即刻下令封城,如此大的動靜,莫說剛走不久的謝驚塵,日後再提起來都是說不清的一樁事。
追尋而去的暗衛四麵八方分散,都說不曾發現尹蘿的蹤跡。
她用了那等禁術手段,又摔傷了腿,本來就沒有多強健的身子,能夠跑多遠?
除非,有人接應她……抑或有人見縫插針帶走了她。
都跟她說了暗中還有人盯著!怎麼就不長記性!
“公子,屬下們必定全力尋找,絕不遺漏。還請公子先回宅院歇息,保重自身!”
靈力壓製數次試圖突破,又跟著出來奔波,裴懷慎肩上的傷本就是沒有好全的,這會兒早崩裂出血跡,在赤色的衣衫上看得不大明顯罷了。
“我自有分寸。”
裴懷慎臉上血色與神情隨著時間推移都淡了下去,眉眼淩厲如刀,壓迫感極重,“繼續找。”
不排除她與暗中人同夥的可能,一切太過巧合,故而令他戒備憤怒。
事情揭露她卻隻是狼狽匆匆逃亡,不曾趁勢招人出現對付他,從結果來看她什麼都沒撈著——給她的首飾珠寶一樣沒帶,沒偷走機密,沒傷害他。這般推測的可能便大大降低。
另一道身影落下:
“公子,謝公子折返,在宅院等候。”
裴懷慎心內一突,迅速聯想到了某種可能,麵上不顯山露水,吩咐道:“好生招待著,我這就回去。”
回到裴宅,裴懷慎重新上藥包紮、換了身衣服,掩蓋了血腥味後才出現在廳堂內。
謝驚塵麵無表情地端坐一側,茶水未動。
察覺到動靜,他抬眼望來。
這一眼凜若冰霜。
裴懷慎嫻熟地笑道:“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忘了。怎麼來來回回地折騰?”
“我收到了一封信。”
謝驚塵姿態平靜,從頭到腳言辭舉措並無不妥,“信中說尹蘿在你這裡,以嘉蘭之名。”
裴懷慎走向廳堂主位的身影頓住。
日已西斜,將謝驚塵那雙剔透的眼眸照出了異樣的顏色。
“你我多年誠心相交,我不聽外人誣言。”
平靜之下。
是急速湍流的幽深漩渦,一觸即發。
“所以親自來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