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突降甘霖。
淅淅瀝瀝的雨並不算大,但卻是經久未停。
自打順治入主紫禁城以來,十三衙門便一直馬不停蹄的重新修繕各個宮殿,無奈天下初定,內庫空虛,無法一蹴而就,隻能撿著緊要的,需要住人的宮殿先修,其他各處,則是先將就著用著。
就比如這奉先殿,便至今尚未動工修繕,依舊是前朝的製式。
奉先殿在前朝的時候便是皇室祭祀祖先的家廟,如今亦是如此,隻是被供奉之人,卻早已經完全不同了。
順治跪在拜墊之上,抬頭仰望著麵前高高在上的數個牌位,久久不語。
大太監吳良輔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直打轉,卻不敢踏入奉先殿半步,隻能在滴滴答答漏著雨的屋簷下乾著急。
“這奉先殿年久失修,一下雨潮氣重的很,萬歲爺在裡麵待這麼久,可彆傷了身子啊!”
吳良輔在林升麵前停下腳步,對著他直瞪眼,壓低聲音咬牙道,“你也不勸勸!你,你小子有沒有良心!”
林升無奈的看回去:“我說哥哥,您敢進去勸?”
吳良輔噎了一下,恨恨道:“我要是勸了有用,我還指望你?你少在這兒打馬虎眼,這都什麼時辰了,你總得想個辦法啊!”
林升側頭看了一眼順治的背影,長長的歎息了一聲,然後再次往遠處眺望,直到看到匆匆而來的一行人,方才舒了口氣:“可算是來了。”
林升一直盼著的來人,正是太後。
太後沒有坐輦,而是被蘇茉兒扶著走過來的。
雖然雨勢不大,但從慈寧宮過來並不近,太後又走得急,難免濕了衣擺。
林升和吳良輔跪倒在地請安,太後卻像是沒看到他們一般,徑自走進了奉先殿。
“今兒這又是為了什麼啊?”
蘇茉兒落在後麵,伸手將林升和吳良輔拉了起來,低聲詢問,“偏巧午後太後的鳳輦被司設監抬走收拾去了,又趕上下雨,真的是——,哎。”
吳良輔下午不在乾清宮,自是不知道內情,林升也不敢多言,隻是拱手道:“許是萬歲爺思念先帝了吧。”
蘇茉兒啞然失笑,暗道這小子忒奸猾,表麵上卻不能說林升的話不對,便不再言語,遠遠的看著殿內的情形。
太後一步步的走近,卻是越走越慢。
看著兒子直挺挺的,近乎桀驁的背影,她不由得捫心自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三年前,也是在奉先殿裡,順治長跪一夜,她也陪著站了一夜。
母子二人身心俱疲,最終還是她撐不住暈了過去。
醒來時她已回到慈寧宮中,而順治為此又隱忍了三個月,直到忍無可忍,最終還是廢掉了皇後。
而如今,他又跪在這裡,依舊是為了立後之事。
她知道,他不想再要一個科爾沁的皇後,可她也知道,如今的大清還未完全站穩腳跟,依舊需要蒙古諸部的支持。
她離開科爾沁太久了,對科爾沁的影響力早已不如往前,而順治廢後的做法更是讓科爾沁人心浮動,她拚儘全力也隻壓得住這三年,如今卻是不得不拿出個真切的態度來了。
一個後位,換北境數年甚至數十年的安穩,於此刻的大清而言,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可太後心裡明白,順治他並不甘心。
手握天下的帝王自然不願意受製於人,隻是事有輕重緩急,如今南邊的形勢,容不得順治胡來。
“福臨啊,額娘不想再跟你說那些車軲轆話了,孰輕孰重,你心裡比誰都清楚。”
太後在順治的身後站定,語氣深沉,“昭寧這孩子心性純善,絕不是個心狠手辣之人,你的後宮交給她,不會差的。”
順治嗤笑一聲:“我的後宮?額娘,您說錯了吧,是科爾沁的後宮吧?”
“科爾沁不是你的天下嗎?”
太後反問,“科爾沁的女子,不是你的臣民嗎?福臨,額娘不求你與昭寧能心意相通,但求能兩廂安好,不叫這後宮成為你的拖累罷了,有這麼難嗎?”
順治盯著那最顯眼的牌位看著:“對於額娘來說,自然是不難的,您便是心有所屬,也能安居後宮,甚至為了皇權不惜對心愛之人——”
“福臨!”
太後喝斷順治的話,“逝者已矣,不管你怎麼看我,都不要再提了。”
順治默然了片刻,終是站起身來,轉身麵向太後,幽幽道:“五年前,額娘跟我說,孟古青率真可愛,可牛鈕三月夭折,福全眼疾難愈,終身遺憾!如今額娘您又跟我說,昭寧心性純善,額娘,您的話,我還能信嗎?”
順治的話讓太後臉色一白,卻無話可駁。
這三年來,每每看到二阿哥福全的時候,太後都免不了暗自後悔。
若是當年她沒有拚命阻攔,讓兒子早些廢後,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後麵的事情,她的二阿哥是不是也會像平常孩童一般健健康康的呢?
隻可惜世事沒有如果,遺憾已成,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順治看著麵露悔意的太後,不免也有些後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