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擁翠,不見寒暑。
仙門閬風便立在四季如春的雲山裡。自昔年道祖太上元君於昆侖山悟道立修真宗門起,已過了一萬八千年。一萬八千年裡,昆侖宗門分作八派,祁連山脈又出劍宗,修真早已從當年世人眼中的“異想開天”成了傳於眾人口中,眼露豔羨的長生之道。
閬風的此代宗主宋濂站在正殿前,遠遠瞧著正殿廣場上站著的那一溜煙少年,硬著頭皮對自己身側的白袍束冠女修開了口。
宋濂道:“秦師侄,我看這批新上山的弟子中不乏根骨出眾者,你要不要……挑幾個回去做徒弟?”
秦湛聞言,眉睫動了動。
她掃了一眼台下烏泱泱的一群,閬風派普通弟子的服製是白裳綠紋碧玉冠,從她的角度看去簡直就是一把把新鮮的白菜,俏生生的立在菜農攤位上。
“……這挑徒弟還是挑白菜。”
她忍不住嘀咕。
宋濂聞言,麵上的表情急切,他一拍大腿,對秦湛道:“你管白菜還是青菜,挑兩個啊!”
話一出口,兩人齊齊愣住。
宋濂低咳了一聲,補救道:“那個,劍閣畢竟是閬風第一閣,終日裡隻有你一個閣主也不是個事,哪怕收回去做些灑掃錄書的活計,你也收個徒弟吧。”
宋濂說得懇切,秦湛聞言頓了一瞬,方才淡淡道:“二十年前你勸我收朱韶為徒的時候,就是這番說辭了。”
宋濂聽見了“朱韶”的名字,麵上不由浮出尷尬的情緒。
秦湛作為燕白劍主、正道默認的魁首,在修行路上可以稱得上被天眷顧,命途坦蕩。唯有師門——算是她此生最大的汙點。
師父便不提了,事情大到至今無人敢提。二十年前,宋濂好不容易說動了她收下東境的小皇子朱韶為徒——本以為會迎來一段“薪儘火傳”的佳話,卻萬萬想不到迎來的卻是朱韶竊寶背叛山門!
彆說秦湛,連宋濂都想不到。誰能想到東境的小皇子竟然是皇妃給東境王戴的一頂綠帽,他實則是個半妖,入閬風隻是為了隱藏身世,更是為了竊取閬風的舍利珠回歸妖界。
朱韶背叛一事,無疑在秦湛好不容易才白起來的履曆上又重新添上重墨。
這前後兩件事這麼一加,全修真界都覺得秦湛的師門有問題,就連秦湛自己也早晚有一天要叛變,隻是去她師父那裡還是去她徒弟那裡沒爭出個定論罷了。
包括宋濂自己,也曾噩夢驚醒,害怕著秦湛有朝一日真叛變了。
但他作為一個經曆過四十年前大戰的閬風宗主,秦湛的這句話顯然並不能令他就此放棄自己的打算。宋濂浮塵一甩,諄諄善誘:“秦師侄,話不能這麼說。當年的事情是誰也想不到的意外,這意外如今於你也算不上什麼大事,更何況都已經過了這麼些年——”
宋濂激將道:“難道秦師侄是個因噎廢食者,不過一次的意外,就再也不收徒弟了嗎?”
秦湛沒有說話。
她的腰側還配著她的那把燕白劍,隻有她能看見的劍靈就坐在閬風最為威嚴的祖師像頂上,盤著腿自上而下的瞧著那群白菜,對秦湛道:“你們家老頭子在匡你呢,他就是想讓你收徒弟,和閬風的關係更緊密些,好把你綁死在他的船上,千萬彆下船了,讓他出去可以繼續做他天下第一的閬風宗主。”
秦湛微微抬了眼,便瞧見燕白劍的劍靈坐在祖師像的頭頂,一張少年意氣的麵孔上正朝她做著怪臉。
秦湛知道宋濂的顧慮,秦湛修的劍道往往又被戲稱為“無情道”。因為走這條道的修者,往往修為越高情緒越少、對外界的反應越淡。
正如秦湛的師父離開閬風離開的毫無留念,秦湛的徒弟朱韶竊寶時也毫無猶豫一樣——宋濂作為閬風的宗主,會擔心秦湛有朝一日背棄閬風也是人之常情。
燕白劍見秦湛沒什麼反應,便從像上躍下,似一陣風般飄在她的身邊,皺著眉頭道:“你真打算收徒?你忘了朱韶那小子怎麼對你的啦。”
秦湛仍然沒怎麼說話,宋濂見狀也不好多說,隻能搖著頭歎息著先去主持大局。秦湛見宋濂走了,這才慢慢道:“不是你勸我收徒嗎?這會兒怎麼又撿著駁斥宗主的話說。”
燕白劍道:“我什麼時候勸你——”他話說到一半,顯然是想起了什麼,麵上一時有些訕訕,卻又嘴硬:“我勸的那是收徒嗎?我是勸你不要一個人住了!”
“你自己算算,煉獄窟後已經過了多少年,這些年裡你無寸進。秦湛,於劍道你已經比當年的溫晦還要走的遠了,可卻始終無法走上那最後一步。你仔細想想這是什麼問題,肯定是心境的問題嘛!”
“你整天就是一個人練劍,心境怎麼可能提高。你得入世,可入世和收徒是一回事嗎?”
秦湛道:“差不多。宋濂想給劍宗留後,你希望我修心。我收個徒弟,不是既能給劍宗留後,又能修心?”
燕白劍忍不住翻白眼:“你倒是一舉兩得。”
秦湛道:“我隻是被說動了。”
秦湛向殿前的廣場看去,數十名少年著道觀正向宋濂行弟子禮,念弟子規。從她的角度看去,確實是水汪汪的一片。
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燕白劍見秦湛心意已決,撇了撇嘴角也隻能往下看去。他瞧著瞧著“咦”了一聲。
秦湛倒是不太在意,燕白劍靈瞧著是少年模樣,心性也是少年心性。忽喜忽怒,秦湛也懶得去管。
她看了一圈,心裡大約有了底,便也走了下去。
宋濂這時剛剛主持完儀式,打算將這批弟子根據天賦分去各閣去,各閣的閣主也在現場,隻等著宗主宣布結果,領著自己心儀的弟子回去。
所以秦湛下來的時候,不僅宋濂十分意外,連在場的幾位閣主也十分意外。
藥閣的閣主竟然一個沒忍住,直接道:“秦湛,你還活著呐?”
秦湛微微笑了笑:“對,沒死。”
藥閣的閣主自知失言,臉上表情也不太好看,扭過頭不再說話。秦湛在場掃了一圈,找到劍閣的那把空椅子。她慢悠悠地走去了劍閣的椅子前,又慢悠悠的坐了下去。
所有人的視線都盯在了她的身上,她笑道:“怎的,這把椅子我不能坐?”
劍閣是閬風第一閣,位置永遠在宗主下第一位。秦湛是劍閣的閣主,更是因燕白劍而被眾人尊稱為“劍主”的修者。莫說劍閣的椅子,怕是宋濂的椅子她也是可以坐一坐的。